陈河《甲骨时光》:民国乱世与古今通灵
就本身的史实而言,陈河的《甲骨时光》将中国甲骨文发掘和研究的历史串到自己的小说中。比较起他的其他长篇小说,如《沙捞越战事》《米罗山营地》,《甲骨时光》的想象力更为丰富,中央与地方、中国与外国、中英加日考古学者聚集殷墟,在中原大地上展开了抢夺人类文明宝藏的无硝烟的秘史,同时,更让人感动的是陈河笔下那末世感民国和古今人物通灵对话,让这本小说在纪实与浪漫之间浮沉,使得整部小说具备着强烈的悲剧感。
人欲横流的末世感
河南南阳初等师范学校教书匠杨鸣条能够阅读艰深的英文著作而不会听和说任何一门外语,但他得到了中华民国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负责人傅斯年的赏识。胡适、丁文江、傅斯年、梁思永、陈寅恪等文化人有感于仰韶文化、远古猿人北京人为瑞典人安特生、加拿大人步达生所考古发现,为了阻止安特生对河南安阳殷墟文化遗址的发掘,防止中国历史遗址的发掘成果被外国人共享,傅斯年劝说杨鸣条以中国本国力量去进行田野科学考古。同时,杨鸣条的“贞人集团学说”也在第一章中被重点提及。可以说,小说的一开头,就把家国情怀高扬起来。杨鸣条到安阳,时间是1928年前后:“杨鸣条在傍晚时分到达了安阳火车站。下车之后,走出火车站,只见车站外灰蒙蒙的场地上有许多黑色的人影,正在用他们最快的速度向他这边靠来。当他们走近时,杨鸣条发现这些原来是成群的乞丐。”小说中,“黑黝黝的城楼”“灰沉沉的天空”“冲着行人不断吠叫的野狗”,一切营造出乱世的末世感。这个时候的安阳小屯村早已盘踞着为了殷墟甲骨、商朝青铜器而来的各方势力。
在杨鸣条来安阳之前,1914年明义士来到安阳,获得了五万片甲骨;1915年,日本特务青木泽雄来到这里,十多年间,通过各种手段将安阳地下出土的甲骨片和青铜器源源不断地运入日本;1915年罗振玉的弟弟已经发现这里是甲骨片的出土地,开始秘密收集;上海的犹太富商哈同也闻风而至,开始收集文物的活动。
而这次杨鸣条受命于中国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在傅斯年的支持下,组织人类学研究的李济、梁思永、夏鼐、石璋如、李春昱、赵芝庭、王湘、胡厚宣、魏善臣、吴定良等多位专家,准备大规模发掘安阳殷墟,除了这支中国官方的考古团队,多重政治势力也都介入了殷墟考古。
日本特务青木泽雄串通盛太行东家周敬轩,勾结土匪头子吴二麻,绑架小屯村地主张学献,目的是开挖张家的土地。侯家庄的侯新文就是在张家土地上开地挖古董的工人。
加拿大牧师明义士拥有五万多片甲骨。他擅长河南方言,1917年出版《殷虚卜辞》一书,上列两千多片甲骨拓片,是第一个发现安阳是甲骨文出土地的外国人。但明义士坚决反对将甲骨片上交给怀特主教,他认为这些甲骨片是中国的,不应该被偷盗到加拿大。
河南教区的主教怀特1897年来中国,他的特别身份是专门为加拿大皇家博物馆收集东方文物的全权代表。而帮他收集几百箱中国文物的,是犹太教教徒李佑樘。怀特认为中国处于动荡之中,许多珍贵的历史文物正在消亡,如果不介入去获取,很可能会消失,这些文明的遗留物属于世界的人类文明,我们要保护它们,将它们收藏起来。
这四股考古势力中,最具破坏力的是日本特务青木泽雄,他的真实身份是日本东方文化研究所研究员,被日本京都博物馆特聘去中国中原和西部地区收集历史文物。而这一计划不仅出自京都博物馆,也是日本国的国家计划。日本陆军司令部在中国东北地区专门有一个机构领导这个工作。他勾结当地的中国商人和土匪,大举发掘殷墟历史遗存。
除了围绕河南安阳殷墟被外国人盗卖偷窃之外,青木泽雄参与的云冈石窟考察、怀特主教盗取的山西侯马县的隋代香樟木雕佛像和三折画、中央田野考古队的夜间作业、袁林风雨亭的杨梅二人的密会,更重要的是,还有被各方势力的巨网所笼罩的安阳,官商勾结(警察局长朱柏青)、中央在省政府政令不通(中央研究院与河南省政府)、地方各方势力勾结(地主、店铺老板、土匪等等),营造出围绕殷墟考古的安阳地区人欲横流、尔虞我诈的末世感。
古今通灵的对话
如果说小说中的社会背景、政治纷争为我们呈现的是一个国将不国的乱世的话,那么《甲骨时光》中古今人物的通灵又是另外一个特点。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杨鸣条/梅冰枝与大犬/巫女之间的互文性书写,在古与今、历史与现实之间关联着整部小说,尽显着陈河在文学上让人钦佩的艺术水平。正如小说中明义士与杨鸣条的对话一样“我觉得你这个小说和你的研究文章一样有意思。故事有时比理论更有力量,《圣经》都是一篇篇故事构成的。我跟着你所创造的贞人大犬的神秘直觉向前走,你一定会找到你想得到的东西。”这段对话充满着宗教意味。而作为基督徒的明义士,有感于“差不多在相当的时期,流浪的以色列人在耶路撒冷的祭祀也用大量的牛做牺牲祭祀,屠宰业也有非常大的规模”,并发表论文,声称在中国的甲骨文里面找到了上帝,提出上帝在西方的基督教之前就在中国人的宗教中存在的观点。足见西方人对殷墟的兴趣之浓重。
在小说中,蓝保光的患麻风病的母亲,是个会做法术的萨满教巫师,在她得麻风病之前,是方圆百里最好看的女人,也是最有名的女巫师。“那个时候她整年都在路上给人家驱魔祈福,她举着羽毛的项圈、打着瓦缶一直在大路上跳舞。”这些描写跟小说中帝辛梦中所梦,后被祭祀贞人寻得和交好的宛丘巫舞女的描写很相似,“她的身体几乎是赤裸的,在下体和乳房之上有羽毛遮挡着,她的头发上有很多鲜花。她的左手拿着一个会摇响的瓦缶,右手拿着孔雀毛做成的舞具。她沿着大路走来,在每个房子的前面跳舞,敲击着瓦缶,挥舞着羽毛舞具,扭动着身躯。”小说中大犬与宛丘巫女一别,一直到1936年6月杨鸣条他们运送甲骨球去南京,路过宛丘的时候:“杨鸣条突然想起了什么,站起来往车厢里面走。他想起的是,大犬第一次见到宛丘巫女的地方就是现在火车经过的这一带平原。他掀起了遮盖着甲骨球的帆布一看,看到俯身在甲骨球上面的那具只有一只手的尸骸骨消失了。他赶紧跑到了车厢门那里,看见刚才从车厢里走出来的黑衣人还在远方的田野上,正向着那无边无际的原野走去。”
小说中有着另一篇小说,就是杨鸣条在《太阳月刊》发表的连载小说《贞人大犬》。这篇连载小说中重构的是商朝末年的历史图景,我们熟知的在传统史学叙述中,帝辛沉湎酒色、穷兵黩武、重刑厚敛、拒谏饰非,还有相关典故酒池肉林、炮烙之刑、牝鸡司晨等等,在《甲骨时光》中都被解构了,几乎从人类学的角度重构了商朝末年商纣王、周文王的人物信息。陈河更多地是站在顾颉刚、傅乐成和郭沫若等人的角度,认为根据帝辛时的甲骨文资料,“纣时的制作、田猎、征伐、祭祀,莫不整齐严肃”,或许是英明之主,而最终的败亡则可能与争战过度及本人衰老有关。郭沫若也说:“武王克殷实侥幸,万恶朝宗集纣躯。”并呼吁道:“殷辛之名当恢复,殷辛之冤当解除。”认为《史记》和《封神榜》将帝辛纣王贬斥和妖魔化了。这些新的角度让陈河在描写帝辛的时候,更多的是从部落氏族统治制度出发,不杀姬昌是为了得到祭祀所需的每月三百人的活人牲祭品;一路巡视是为了征服东夷民族;相信巫术重用大犬,殷商国王任何重大举措,都要求神问卜来决定吉凶,把所有时间都花在祭祀上,因为他们认为这是最好的投资,会得到最好的回报……等等。这个故事被蓝保光的巫师母亲复述,这一刻,历史与现实交融。杨鸣条就是大犬、巫师母亲就是宛丘巫女、大犬与宛丘巫女在这一刻跨越三千多年。
陈河的《甲骨时光》确实能够在正史和野史中游刃有余,其艺术想象力和故事叙述能力是惊人的。不过当看到周昌(文王姬昌)和吕尚(姜子牙)在羑里,一个是“脸上多是献媚的微笑”“模样像是个精明的马贩子”;一个是侥幸逃脱的羌人奴隶,想借周昌之手为家族复仇,一改“周文王”“姜子牙”的明君贤相的形象,有点过了。小说中周文王姬昌、周武王姬发、周公旦被称为“周昌”“周发”“周旦”,感觉作者有意为之,反而不美。这可能也是以文学驾驭历史的写作中,过于投入、用力过度的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