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心”的小说
这是一部“90后”作者秦汝璧的小说集。她2016年开始小说创作,可以说五年上了三个台阶:先是处女作《旧事》,一出手就登上了《钟山》杂志的头条,然后是2019年的小说《华灯》荣获“《钟山》之星”年度青年佳作奖,再就是今年,小说集《史诗》连闯数关,最后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显现出她不小的创作潜力和势头。
作者擅长“走心”的小说,她不愿甚至不屑于编织完整连贯的故事,认为那种圆润的现实是不真实的,她说:“这里多写一点,那里多写一点,真这样写了就又像方枘圆凿,老是嵌不进去似的。”所以作者总是平静地随着内心的游动,将绵绵的思绪及人物事件的各个触点都弥散在文字中,就像雾中之景,遥现却无,常常是这里埋着个心思,却在别处冒出来,所以读她的小说,需要静心,否则可能会遗漏掉散布在文字路上的一些“风景”。
这部集子共八篇小说,大而化之地说可分为都市和情感两类。都市当然是个丰沛的存在,作为不同人物的个体的生存状态是作者想要着力表现的。《今天》写一个都市人一天的行为状态:从上班开始就不顺,心里堵着,下班要回家,但老婆孩子亲戚一大堆,心也堵着,他像个城市流浪汉,抬眼望去,觉得世界就像个空柱子,虚无感一层层积淀,最后麻木地走进酒吧,看见陌生人有畅聊的冲动,看到女招待又腾起丰满的欲望,精神自戕后仍是排解不掉的虚空;他老想到死,但死不是作为一种绝望的悲剧存在,而是成了麻木心态的反衬,是被虚无感吞噬的麻木。这就是一些都市人的生存状态:压力无处不在,但又找不到解困的办法;每天忙忙碌碌,却又说不清楚在忙些什么;生活总是被无序浮着、组合着,也被现实绊着,这种无奈虚无的状态是有一定概括性的。作者写的是个体的经验,却一定程度上反映了都市年轻人的常态。
短篇小说的写作,难以展开人物的命运,只能攻其一点,调集相关资源,往深处或有意味处耕作,力求以小搏大。《死泥》《华灯》《思南》是写都市困境的。《死泥》的主人公是想向上的大学生,但却混在一个粗俗、无序、势利的家庭小厂的环境里,只能随波逐流。缺少“阳光”的土壤,即为“死泥”,何谈成长!《华灯》写在城里打工的困顿与在乡下亲人守望的无奈,这当然是一种沉重,但作者处理这种沉重,不是直接的压迫,而是弥散在生活和思绪里,比如妻子为了省电,借着窗户的微光拣烂韭菜;比如在外打工的男人,想着回家第一件要紧事是买块沙发布,给那裂了很多口子的假皮沙发套上,以免别人笑话。这种举重若轻的纠结,反而是一种绵绵的沉。《思南》的主人公在城里打拼,事业和爱情均遭失败,他伤痕累累地退守镇上老家,整天也无所事事,当别人劝说时,他终于爆发,高声道:“现在做什么都要问有什么用,可是只问有什么用这又有什么用呢?”这是整部集子唯一的呐喊。作者原本是惯常恒温叙述的,永远的四十度,从不调拨情绪,这种爆发,是郁积在内心的无奈和痛苦的宣泄,是能刺痛人心的。但回头再一想,包括以上的几篇小说,虽然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现实不同侧面的真实,但我们是否也能反问:宣泄完这些“有什么用”之后又有什么用呢?生活不能仅止于此,总要为一些改变做点什么,这是作者需要迈出去的。
《伊甸园》相较于以上几部作品,有些新拓展,它植入了审视的目光,这种审视是一种发现和改变,这就有了成长,而不仅止于一种状态。小说一开始就炫出文字的舞蹈,顾盼生辉。主人公到城里两年,回到故乡,村民们看她已是“正直鲜艳”的文明人,她也发现,过去熟视无睹甚至隔膜的东西,比如各种风俗文化,忽然生动了起来;而乡亲们视偷情等桃色新闻为稀松平常事却也让她吃惊不小,这种生动与吃惊的事时常可遇。乡村还是那个乡村,它永远作为承续传统的母体,并无什么改变,改变的是自己,不仅是一种“文明”的眼光,还有精神上的维系,这就是成长吧,这成长却是乡村的馈赠啊!小说因此多了些意味。
写情感的三篇小说中,《旧事》是处女作,写一个离乡背井的男人娶了姐姐却暗恋妹妹,但小说的处理并无关伦理,姐姐贤惠妹妹纯洁,男人对妹妹的思绪常遗落在田野间、小溪旁、清纯中、谐趣里,虽时有遗憾,但并不会也不想改变什么,是没有外力作用的自然状态。《六月》则写寡居多年的中年妇女,除了家长里短的油烟气,还不时有对异性的心思,但并不求结果,只是为了冲兑荒疏空寂的日子。
《史诗》是这个集子中唯一的中篇小说,从书名到体量的“大”,都献给了一场情感的跋涉,可见作者之用力。主人公绮嫦的曾祖父是大地主,喜欢寡妇,祖父更进一步,有了私生子,母亲被迫嫁给父亲,父母“在过糊涂人生”,这些都是情感的暗线和背景。绮嫦的姐姐一开始沉迷于情感到不管不顾的程度,但丈夫不靠谱,只能被逼成女强人。这一切都深深影响着绮嫦,使她面对感情时如惊弓之鸟,仿佛“远方像蛇一样”,尽管她也有男欢女爱,也有情感的褶皱,但不往深里去,对情感的不可靠感如同血肉一样长在一起,以致使她在一种封闭的没有出口的情感循环里,无休止地纠结,这就是几代人情感跋涉的“史诗”。小说展开了人物独特的心理历程,在一定程度上写出了人物的命运感。但还是要指出,纠结之后呢?困囿于情感的纠结,抽掉了一些庄严的东西,情感的纯真坚贞温暖等等价值消弭了,作品是否也缺失了些什么呢?
作者有一定的才气和潜力,包括她良好的白描功夫,看似随意散漫地叙述自然生活物事,却常有刀刻般的准确,尤其一些接榫处的文字显得尤为生动,还时常运用方言古语,润出一方地域的味道,这是难能可贵的,文学的耐力说到底是语言。但在小说的格局、视域及思考上,还需努力,我们是有理由期待的。
(摘自《史诗》,秦汝璧著,作家出版社2021年9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