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道苍苍》:醇厚的史性 绵绵的诗情
阅读刘怀宇、刘子毅父女合力所著的长篇小说《远道苍苍》(重庆出版社2021年3月出版)后,我不禁感佩良多,思绪滔滔。小说以早期赴美华侨陈宜禧的生命历程为原型,以诗样的激情、沉凝的笔触,抒写了横跨中美两国度、纵贯长长两世纪、早期华侨闯荡美洲新大陆的艰苦卓绝、坚韧奋发、刻骨铭心的爱恨情愁,抒写了他们对开发美国西部的卓越贡献,更浓墨重彩地写尽了他们思乡爱国、报效乡梓、用积聚几十年的财富精魂修建了中国第一条民营铁路的耿耿心怀。
既是基于真实人物生平的小说,主人公形象塑造得成功与否,自然是全书成败的关键。咸丰十一年(1861年),17岁的少年陈宜禧随道叔爷乘坐三桅大帆船九死一生地到达美国旧金山。甫一登岸,就在地动山摇的大地震中被卖“猪仔”者骗入马车,迷迷蒙蒙地拉向萨克拉门托,比同被骗入马车的阿发幸运的是,阿发帮他咬断绑缚的麻绳逃下车后,善良的美国少妇伊丽莎白搭救并收留了他,之后又由其丈夫带他去了当年淘金地北花地,从此,他在美国开启了向苦而生的奋斗之旅:因为语言不通加之种族歧视,他几乎被打得送了命;看了美国人用水炮淘金,他认识了机械的神奇力量;为了庆祝中国年,在阿金会所他不幸卷入阿财设计的一场大火并被关押受审,在审判庭上,他始而怀疑后又经历了美国法律重证据不徇私受贿的过程,17岁的他一下子从懵懂到成熟,他除了打工赚钱外,更注重学语言、熟国情,以便壮大自己、融入社会。如果说北花地的陈宜禧还仅仅是初到美国的少年,那么,6年后他来到西雅图时,则经历了在野蛮与开发中行进的新大陆的锻造与吸纳:他初登西雅图海岸,便遇到印第安杜瓦米希部落与当地白人剑拔弩张的争斗,而且阴错阳差地被安排进白人突袭队。阴湿冬夜,潮声阵阵,他们如约来到杜瓦米希部落居住的原始森林,阴森可怖,陆续走近的酋长和护卫都身披兽皮假面,说着一字不懂的杜瓦米希土语,更想不到的是酋长选定的就是要同陈宜禧对话,这让已经吓得哆嗦的白人头目(锯木厂老板)雅斯勒有了屏障。待到开始谈判时,酋长甩掉兽皮假面,改说流利的英语。原来,这群可怜的杜瓦米希人无非是要求不要将他们赶出原本属于他们的这块土地,否则他们将扣押他们甚至不惜一战;回过神来的雅斯勒摸到对方底牌后本性复萌,进行了一步步地讨价还价,陈宜禧以智慧过人的斡旋使双方达成了协议,既避免了一场战争,也使杜瓦米希土著暂时保存了自己的家园。雅斯勒看中了他的胆魄、智慧、干练与勤劳,任命他为锯木厂的华工领班,十几年中,从修路建楼建码头,他领工承包修建了大半个西雅图,已经荣任西雅图市长的雅斯勒主动荐他加入美国籍,他与道叔爷、明叔合开的华道公司也从一间小小杂货店发展为这座新兴城市中令人瞩目的大公司,更令他高兴的是,他已同两小无猜的沐芳在一场灾难诉讼中喜结良缘,并生下一双儿女。然而,自1882年美国通过了排华法案后,形势却变得野蛮又诡异,几年后,西雅图的种族主义者与暴民们紧锣密鼓地扑向所有华人,他们一面肆虐殴打抢劫,一面将所有华人赶上停在码头上的海船,试图将他们全部驱逐出境。陈宜禧临危不惧,一面派人给法官朋友伯克送信,一面拉响驾驶舱的警笛,终于招来已知内情的伯克法官和麦格若警长,在他们的干预下,华人们躲过了暴民的驱赶,赢得了法庭陈述,也因而赢得了这场官司,可陈宜禧的爱妻沐芳却在这场野蛮的驱离中摔断腰椎,并因此流产。
艰难流落,他何以非要留在美国?就在被驱赶到女王号船上的前夜,他对众华人说:“我这么多年留在金山,除了赚钱,一直在学习金山的好处,比如火车、蒸汽船,人家的办学、司法制度……我不仅要衣锦还乡,还了乡还要锦乡,把金山的好处学到手都带回去,让家乡也有金山的好。”他不负初心,光绪三十一年(1905),带着在美国积累了40多年的学识与财富回到故里,他要借维新之风,在自己的家乡自力更生修筑第一条民营铁路。然而,从清末到民初,虽然朝代急遽更迭,“大王旗”变换,那官场的贪腐设阻、那乡里的愚昧争利、及至乡仇械斗、巫术惑众……一波波艰困阻断他爱乡爱国的筑路梦想,15年后,他终于建成这条全长280里的新宁民营铁路,为家乡父老带来从没有过的繁荣和文明,可惜,7年后他终被新军阀的代理人、也是他的宿敌黄玉堂(当年人贩子阿财)夺走了他的一生心血……
他的苦难遭际是早期华侨华人的,他的心魂、志向、报国情又何尝不是早期华侨华人的!正是怀揣这种大志向,才有一代代华侨华人将自己苦心赚来的大笔资金投向爱国强国和慈善事业,才有一代代学成归来的饱学之士成为祖国各项事业的中坚力量,《远道苍苍》一书以陈宜禧的个人史浓缩出一代早期华侨华人史,至今为止,它还是我国文学作品中少见的一部。它不光具有独特的文学价值,而且有着无可替代的历史价值。
本书的最大特点是以传奇跌宕的戏剧冲突塑造人物,又以不同人物的性格冲突构建故事,这就使人读之欲罢不能,读后挥不去那一个个鲜活人物的喜乐悲欢及至他们的一颦一笑举手投足,并忍不住吟味他们载负着的文化基因。仅以原来的阿财、在美改称詹姆士、几十年后又更名为黄玉堂为例,当年在旧金山劫陈宜禧和阿发卖“猪仔”的是他,以卖“猪仔”、贩毒、火烧阿金店铺、发家后改称詹姆士的是他,几十年后,他携在美国赚得的大笔恶财、更名黄玉堂、着一身华衣贵服、手拄文明拐杖、貌似一位金山老板的样子回归故里,他结交官府,出手阔绰,经营着一处处妓院、画舫、赌场,他也出资成了陈宜禧修建新宁铁路的股东之一,但最终目的就是报陈宜禧早年压断他一条腿之仇,夺走陈宜禧和新宁乡亲辛苦十几年建成的铁路经营权。此人心狠手辣、谙熟诡计、阴损善变,以致陈宜禧多次与他开股东会竟从没认出他就是当年的阿财,而他却从陈回乡修铁路始,就暗中观察,步步恶攻:陈与众股东去甄家庄与余乾耀唱反调时,提前透风给余的是他,收买会城浪荡子在猪坶岭扮鬼的是他,挑动股东们退股的是他,收买色诱陈之女婿吴楚三倒戈的是他,先以他的私生女儿向陈的爱子秀宗施美人计、后又将其双双毒死的是他,终归,勾结国民党官府接管陈一手修建的新宁铁路总理和董事局一切权力的也是他!这一明一暗、一阴一阳、一贤一恶两个一世冤家的斗恶斗狠织出了一幕幕令人唏嘘的悲喜剧,并在剧中层层剥离出两颗截然相反的灵魂:陈宜禧的卓然圣洁,黄玉堂的卑污下流。此外,如余灼的清风儒雅、竭诚报国,吴楚三的清雅其外、祸心其内,雅斯勒贪婪粗鲁中的有限坦诚和公平,伯克的笃信并坚执法律,沐芳温雅娴静中的坚贞,伊丽莎白和丽茲的正义善良,玛丽、墨菲等的邪恶野蛮,查达普斯智慧朴实中的悲哀……这一个个呼之欲出的艺术形象各有风采,每片风采都带出一串迷人的故事,每个艺术形象都浸洇着自己的文化基因:中国各阶层的,美国各阶层的,印第安人原始的,更可贵的是,作者不以民族国别划线,而是按各个人物的心性行为进行典型塑造。
《远道苍苍》的另一个艺术特色是诗性叙事、诗性渲染。一部长约近50万言的上下集长篇小说,从始至终诗性绵延,这在今日的文学生态中实不多见。君不见,无论是作者营造的环境氛围、故事转折的急遽跌宕,还是人物心理的起伏升华中,它既忌直白相告,又谨防空洞的抒情,而往往以其出人意料的笔触或轻如游丝或浓墨重彩地绘出惊人的诗章。仅以全书结尾为例:陈宜禧终其一生积聚建造的新宁铁路职权被夺走了,他“握着过时的古董剑,吼着疯话,脸上的神情,却像还有什么他(宿仇黄玉堂)根本剥夺不了。那阵势,那动静,好像被抬出去的并不是个输得精光、生不如死的败将,而是一位头挂光环、人心所向的圣人。”继而,作者称,主人公进入了一个“放风筝”的世界:天上,地下,生者,死者……清醒时他吩咐女儿帮忙写《致宁路股东及各界诸君书》,请股东们急举贤才,他“要去香港、去西雅图,筹款融资”,因为他还要建造筹划很久的铜鼓港;迷蒙时,他见到了亲生父母和养父母,见到了章叔(沐芳父亲,他从小敬重的长辈),章叔说的“你修成了铁路,带我女儿坐着车荣归故里,还有铜像立在宁城广场上”使他安慰又自豪,“他站在西雅图灯火辉煌的宴会厅里”,向那些帮过他的老友们致谢,他又望见:长达七八里的队列前,有人抬着一副厚实的松木灵柩。纸钱在雨线间飞不动,直往泥土里扑,白花花铺了一路。挽联密集如林,随风飘摆于道旁:
远道苍苍,况瘁奚辞,当年铸像光荣,曾逢盛会;
仁心荡荡,劳怨不恤,此日盖棺论定,允洽公评。
……
秀宗搀着他说:“阿爸,我们在时间的河流之上呢……个人的作为,留下的痕迹微乎其微;个人恩怨,历史潮汐一带而过。人生精彩平淡,最终都是落幕。”他静观很久才说:“秀宗,一个人,一生,或许微不足道,但看远一点——他指向90年后,一列从广州驶向台山的火车。那是火车吧?子弹一样的车头,雪白的车身在绿野上飞驰。闪电般神速啊,320多里的路,半个时辰就到了。台城火车站,红砖墙、花岗石拱门,三层高的金顶钟楼,西班牙风格,正是他想建的样子呢。”
陈宜禧以一生的壮怀激烈构筑了一桩千古伟业,最终却在一片凄怆中离开这个世界,这怎能不让人唏嘘洒泪!然而作者却在“放风筝”中,构建了不知主人公是清醒是痴癫、是生是死这样一个诗意盎然的灵幻世界,在这个世界里,读者终于在悲怆中得以慰藉,在诗意惋叹中吟出种种人生哲思,在阅读昨天的史诗中看到今天的辉煌。
本书是刘怀宇、刘子毅父女合力之作,父亲刘子毅怀着对故乡先贤的敬意,从收集资料到握笔书写耗费了20多年的业余时间,后终因病体不支未能如愿,其女刘怀宇又用5年时间调研采访、从头开始潜心创作出上下两卷小说,终归完成了父亲的遗愿,向世人呈现了这部集史性、诗性、传奇性、戏剧性于一体的大书,这是他们父女俩的可喜收获,也是我国当代文学创作中的可喜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