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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湾湖汊》:被文化塑造的女人

发布时间:2021-09-29 来源于:《长江丛刊》 | 桑大鹏 赵琬茹 作者: 点击数:
关键词:高士林

被文化塑造的女人

——高士林中篇小说《那一湾湖汊》之女性主义批评

法国著名思想家,女权主义运动的代表人物西蒙娜·德·波伏娃曾有著名论断:“女人并不是生就的,而宁可说是逐渐形成的。在生理、心理或经济上,没有任何命运能决定人类女性在社会的表现形象。决定这种介于男性与阉人之间的、所谓具有女性气质的人的,是整个文明。只有另一个人的干预,才能把一个人树为他者。”一言以蔽之,女人是被塑造的!是被文化、文明强力塑造而逐渐形成的!这个“逐渐”意味着一个漫长而没有终点的历史过程,在此过程中,强大的男权中心主义文化按自己价值观干预、设计女性,女性被迫接受特有的伦理价值、心性人格、行为方式乃至身体形态,最后形成女性特有的命运,成为全面丧失了自身性别主体性的“他者”。此种男权中心主义具有浩瀚无边的内空,“塑型”女性的阴谋无处不在,绝大多数女性无法意识到此种阴谋,无意间居然甘愿顺服此种塑造,甚至与此塑造同谋而生成被赞美的“贤妻良母”,文化允诺了贤妻良母才是女人生命价值的最终实现,必将因人们的赞美而获得至上的幸福。

以此观察高士林中篇小说《那一湾湖汊》的女主角“表姨妈”,正是女性内化男权中心主义后形成自身悲惨命运的经典个案。

一、工具

一位20岁的妙龄少女于懵懂中与一位渔村农民结婚冲喜,结婚当晚惊见丈夫害痨病已深,被远房侄儿水伢扶着拜堂,少女虽与水伢年龄相当,按辈分却是水伢表婶,水伢称之为“表姨妈”。表姨妈虽然心中后悔,却也无从选择。有着相同命运的婆母一番“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扫帚背着走”的教导,使之从此安心服侍痨病鬼丈夫,五年间遍寻中药增强丈夫性能力,生下两个儿子,完成了传宗接代的任务。随后,丈夫撒手人寰,25岁的表姨妈成为年轻的寡妇,与婆母一同拉扯两个儿子艰难度日。

小说叙述表姨妈虽有名字“芸香”,但芸香之名却很少提及,文本始终标以“表姨妈”之称,就是关联起与水伢的伦理关系,表姨妈的内外价值都从此伦理关系中发生,以此展开令人惊骇的故事进程。文本特意标举“表姨妈”这一伦理之名而忽略“芸香”真名,这是文化的处理手段。我们知道,姓名是人的主体性表示,姓名被忽略就是主体性被无视,这意味着作者领悟了文化的暗示而将人物置于某种伦理关系中,其生命与主体意义将被文化伦理所预置与建构,表姨妈并无属于独立女性的自我主体性,她的全部生命、价值、心性、命运都处于文化伦理的塑造与建构中。事实上小说正是遵循这一理路展开表姨妈一生的命运。

表姨妈与痨病鬼渔民结婚,首先是被当作冲喜的工具使用的。与有病的丈夫用结婚的方式冲喜治病是否有效,至今没有心理科学的依据,但民间习俗坚信这一条,而表姨妈似乎并不拒绝,可见她也被习俗所同化而甘心成为工具,具有被习俗同构的心理基础。因结婚而来的男女两性愉悦退居其次,工具之用被突出。表姨妈虽惊见新郎痨病入骨而心有怨尤,却并无过多抗拒,此种“接受”一定是久经“嫁鸡随鸡”之伦理教条的灌输而来,意即她出嫁之前早已久受此种伦理氛围的熏染而养成了顺服的心性。

表姨妈的第二种工具之用就是传宗接代。这是男权社会对女性最重要的价值认定。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虽是对男性的责难性要求,但生养后代却必须有女性合作才能完成,于是为了传宗接代的目的男性可以妻妾成群,而女性则成为达成目的的工具了。重要的是,表姨妈的婆母早已适应了此种工具性并将此种“适应”传递给儿媳,她的担忧是“唯一的这根独苗又如此多劫,难道真的要到他这一代断了香火”?于是婆媳俩遍寻中医激活、提升病夫的性能力,终于使表姨妈完成生育任务,但病夫也耗竭生命撒手人寰,不过这并不重要,因为传种的任务已完成。整个事件中,传宗接代的文化理念远远高于人的生命甚至男人的生命,女性的生命更是等而下之,女性的主体性完全被消解,彻底沦为工具之用。可怕的是,婆媳俩都将此种文化理念化为内在的自觉,一代又一代接续着工具的悲剧。“自觉沦落”是传宗接代的文化伦理塑造表姨妈而生成的另一种心性。

表姨妈的第三种工具之用就是服侍病夫。病夫沉疴是表姨妈的心病。“从第二天起,便开始为夫婿煎中药,细心地侍前侍后……”;“表姨妈想的是怎样过好日子,怎样让病怏怏的丈夫一天天好起来,怎样让一个充满阴霾的家不再死气沉沉而鲜活起来。从此,表姨妈用她柔弱的双肩,撑起本不该由她来撑起的一片天空”。如此,服侍病夫成为表姨妈生活的日常和惯性,“表姨妈总是耐心耐烦地替丈夫擦洗,她已经习惯于这样侍候自己的男人了。她认为这就是命,婆婆所说的命。命中注定了的事,是没有办法改变的,那就只有认的份儿了”。甚至丈夫死后她仍然处于这种惯性之中:“送走丈夫后,表姨妈心里空荡荡的,每天总觉得少了一点什么似的,时不时还把药罐洗净准备去煎中药,可每每到房里拿中药时,才发现这是再也不需要做的事了”。

表姨妈之所以如此勤谨地服侍病夫,当然是源于某种固有的心理认知:“在表姨妈的心中,丈夫活着就是一个完整的家,即便是病怏怏是很少甚至不能做那事,但毕竟是她男人,男人是女人的撑天柱,女人是要依附男人的,女人能刚强,那是因为女人的背后有男人支撑着。可是现在,她的男人不在了,自己一夜之间就成了寡妇。寡妇,多么可怕呀!表姨妈越想越伤心,越伤心哭的就越凄婉”。

表姨妈的此种心理认知其实是传统伦理千百年来灌输的结果。古典中国自古践行着“三纲五常”之说,三纲: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五常:仁、义、礼、智、信。中国元典哲学《周易》创立的阴阳八卦学说更将阴阳八卦配属万物,乾卦代表阳、天、男人、父亲、刚健、进取,坤卦代表阴、地、女人、母亲、包容、退守,等等。这是男尊女卑和夫妻主从关系以及夫为妻纲之伦理设定的哲学因由。此种伦理哲学长期灌输的结果是塑造了表姨妈以丈夫为天、为自己精神支柱而以屈从之心服侍病夫的“贤妻”品格。

表姨妈的第四种工具之用是养育子女。生下大儿狗货和小儿水生后,表姨妈与婆母共同艰难拉扯两儿长大,不料婆母被人性侵投水而死,家里家外全部重担都落在表姨妈身上,其间虽有水伢的帮扶和生产队照顾,但物质的普遍贫困只能为表姨妈的孤贫家庭带来更大的压力,况复丧夫丧母导致内心被孤独和空虚所煎熬。就是在此种物质赤贫和精神危脆中,表姨妈走过漫漫长路,养育子女长大。是文化和生活赋予表姨妈忍苦的心性渡过了漫长时光。

综上,表姨妈在古典中国一路传承而来的伦理氛围中,在表姨妈积极内化伦理传统中具备了顺服、贤良、自觉沦落为工具而忍苦的心性。本质上,此种心性就是被男权中心主义文化所赞美的伦理心性,是文化以取消女性主体性而将其工具化的方式,终于成功“内塑”女性心理所要达到的目标。此种内塑的阴谋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反复上演,表姨妈以女性固有的柔顺巧妙呼应着此种文化阴谋,使自己成为众多被文化塑造的女性标本。

二、命运

中国的文化伦理有一种灵活而强大的选择与“塑型”功能,针对女性心理,它能灵活地设定表姨妈的工具身份,使之在行使生儿育女、服侍病夫、养育儿女的过程中塑造表姨妈顺服、退守、贤良、甘愿为奴的心理性格,并理所当然地接受工具的身份与命运。而有何种心性,就必有与此心性相应的行为与命运,故心性、行为与命运互为表里。

显然,在传统文化罗织的网中,表姨妈已然形成了其自身特有的文化心性,也就是上述提到的顺服、贤良、忍苦、自觉工具化的心性,这些心性必然会外化诉诸于实践中,而这种实践又必将依托人物的行为表现出来,进而影响到人物自身的命运。就表姨妈而言,这些主要表现在其滋生出感恩心理并实施报恩的行为上。本质上,感恩也是一种伦理情感。出于感恩之思,表姨妈必有报恩之举。此种行为主要体现在她与侄儿水伢的关系展开中。

被表姨妈的青春美貌所吸引,侄儿水伢尽力为表姨妈一家纾困:帮助解决表姨妈一家衣食之需,动辄提来他从湖汊中捕获的鱼;帮助照看两儿;动手解决繁重的家务;出面解决表姨妈在生产队的出工安排;时或送与表姨妈惊喜的小礼物,等等。与侄儿年龄相当、丧夫丧母的表姨妈虽深陷孤贫,但在侄儿的尽心关照中还是体验到了人性的温暖,因此,出于女性内在的本能,以及受外在文化熏陶而形成的感恩的心性,她选择爱上了侄儿——而这个选择,也成为一颗种子,生根发芽,最终改变了表姨妈整个的人生轨迹。

婚姻存续期间表姨妈无法选择,但病夫死后她还是接受了水伢。此种跨越人伦的爱情显然是大逆不道的。而表姨妈作为一个被文化磨灭了主体性的人物,又何以做出此种选择呢?一方面,其实我们可以理解,渴求自由幸福是人的本能,这是自然天生的,因而这种本能并不会因主体性的磨灭而消失;而另一方面,恰恰是由于传统文化对表姨妈影响过深,才使其之行为皆能在传统文化中寻到依据——中国文化中固有的一种感恩报恩文化,这给予了表姨妈行动的依据。前期,水伢对表姨妈不断的关心照顾,这是“滴水之恩”;后来,表姨妈决定用自己的一生来回应水伢的感情,这是“涌泉相报”。所以,她接受了侄儿水伢的爱情,适逢水伢的媳妇也因车祸遇难,于是二人在村民的疑猜中生活在一起。由于悖伦而害怕遭遇舆论谴责,他们只能保持偷偷摸摸的地下关系。

表姨妈到村小学食堂服务,在独居的房里与侄儿偷情被儿子水生发现,于是久被怀疑的乱伦关系大白于天下,受到双方儿子和社会大众的鄙弃。二人忍辱扶持各自的儿女成家立业后,水伢提出抛开家庭到湖汊流浪,表姨妈考虑到自己已不容于社会,只有水伢是唯一的依靠,于是欣然同意水伢建议,从此开始二十年的湖荡漂泊,此时表姨妈已是四十余岁的中年女性,她选择了一种与水伢一同漂泊的命运——她用自己的整个后半生来回馈水伢前期对自己的付出。

根据文本叙述,这二十年居无定所的湖汊隐居大约是表姨妈最为幸福的岁月。此间有真挚而无畏的爱情,有贫困而自由的生活,有寂寞和充实的内心。小说写道:“在那湾湖汊中生活了近二十年,这么多年来表姨妈好像一直没有认真地梳理过究竟哪来的勇气,让她背叛了世俗,背叛了伦理,背离了亲人。在她浅浅的意识里,好像一切都是那样的自然而然”。的确自然而然,在世俗的鄙弃、水伢的引领、本能的驱动中,表姨妈不费多大神智而选择与水伢浪迹江湖,构成了自身被世俗伦理边缘化的命运。此种命运的最终形成与其说是表姨妈选择的结果,毋宁说是伦理社会对这种选择的惩戒。文化就是以此种惩戒向其余女性显示自己的威慑力,确保自身继续塑造女性的能力与不受挑战的尊严。

但此间也有刻骨铭心的思念,他们思念各自的孩子。于是决定将二十余年省吃俭用存下的两千元积蓄由水伢送给各自的儿子,不料水伢在向自己大儿子建华家的门缝里塞进红包的过程中被建华误以为是小偷而棒打,了解真相后建华仍然将其扔进猪圈。此后,表姨妈费尽全力才将水伢救回船上,他们终于知道自己仍然不被儿女原谅,彻底死心,接受了被亲情孤立的命运。

表姨妈与水伢继续漂泊湖荡,不料水伢染上鼠疫,表姨妈用药不当,水伢暴死,表姨妈肝肠寸断,埋葬了水伢后投水自尽,被人救起,表姨妈再次陷入彻底的孤贫。

如此,表姨妈出于柔顺与感恩心性的选择,经历了工具化、边缘化、孤立化、孤贫化的命运。“孤贫”是其一生命运的主调:丧夫丧母;儿女鄙弃;世俗侧目;一生贫困,而水伢的抚慰只是使此种孤贫更加令人惊心。表姨妈在与病夫生活期间作为传宗接代的工具生下两个儿子,对水伢的爱慕不动于心,严守女人贞操,不可谓不是贤妻;她在丧夫丧母后独立持家,拉扯两个儿子成家立业,其间受尽屈辱,不可谓不是良母;表姨妈在完成如上工具任务后又出于文化所认可的感恩之心与水伢携手浪迹江湖,正是人性与良知的流露,不可谓不具人性光辉。然而,一个具有柔顺美德、责任担当和人性光辉的美貌女子落得如此惨淡命运,表明文化向贤妻良母许诺的至上幸福之最终落空。

三、传说

表姨妈与水伢的关系之被世俗非议的现象在现代文明普及的八、九十年代终于有所缓解,严冷的伦理扼杀渐次松动,一度仇恨母亲的水生在结婚成家、养儿育女之后,终于能够体会母亲的艰难。于是表姨妈与水伢的故事在世俗的舆论环境中居然以带有传奇意味的传说在村里传播开来。在水伢死后的第三年,继续隐居的表姨妈因某段时间连续梦到水伢,心中的隐痛难以排解,决定到水伢葬地去祭坟。但此时的湖荡早已被村民承包,水泥路四通八达,新围成的小块水域星罗棋布,已成旅游景点,埋葬婆母与水伢的坟地已不可见。表姨妈寻找中巧遇水生的儿子即自己的孙子何泽,何泽回家找来父亲与婆婆相认,无意中向婆婆叙述了这一旅游景点的相关传说:

“何泽说,现在沉湖九湾十八汊,都开发改造了。现在基本上没有荒湖荒汊荒沟、荒地荒坡荒滩了。一条主路有几十公里,随河道并行,贯通整个养殖基地,您看,这公路就像纽带,把这里的一切都连在了一起。水路陆路相济,一切都随人愿了。不过,还有一个湖汊保留原样。保留下来的原因,据说,那湾湖汊曾发生过一个很凄美的故事。说的是一个老太与一个老爹相爱的故事。也就是表姨妈与水伢的故事。

多么动人!但又多么讽刺!表姨妈的故事居然成为传说来点缀旅游景区、吸引游客增加景区旅游收入了!她是不是又被“用”了一次?而且还将无数次地被“用”下去?综观这个传说,有如下意谓:1、世俗的伦理尺度似有所宽缓,居然能够叙述一个侄婶非伦故事;2、故事以传奇的叙事方式出现,传奇强调了表姨妈婚姻存续期间二人各自严守的伦理边界,这意味着讲述者特别在意侄婶的贞操与忠诚,而将他们的关系纳入伦理许可的范畴之内,语言虚构的意义大于现实意义。现实能否容忍此种非伦还真是两说,或许还将排摒;3、侄婶为情而终的故事只能以传说的方式存在,突出的是侄婶率性而为的真性情,此中无关伦理,仅关风月。浪漫风月压倒了伦理的严冷——文化巧妙地从曾经的阴险肃杀中脱身出来,以播撒至爱传说的方式再次赢得黄袍加身,继续领有男权中心主义的尊严;4、与此同时,传说将为旅游景区点缀动人的色彩,提升景区的文化品位,实用价值自不待言。

读者可以设想,当儿子水生最终体谅母亲的困苦后,他们母子是否能够生活在一起?我想不能!表姨妈已被世俗、伦理塑造出了一个完全独立的文化人格,文化主体已置换和遮蔽其精神主体,在任何时候都代行精神主体的职能,而与诸多情境格格不入:一、表姨妈已形成对水伢一往情深的精神向度,这是表姨妈在种种苦难中再次选择的被文化认可的“从一而终”,此种精神向度在陌生的环境中只会倍感孤独,每一熟悉的细节只会加深此种孤独;二、表姨妈适应了二十年湖荡浪游的自在,这是文化认可的“独身自处”“穷则独善其身”之理念,儿孙绕膝反倒使表姨妈感受到被束缚的困顿;三、表姨妈习惯了一无所有的贫困,这是文化认可的“贫贱自安”“君子固穷”理念,物质的繁荣有可能使她无所适从;四、有关自己的传说每一次被讲述,都有可能使自己回顾过往的悲酸,提醒生命的幻灭感而漂移于自己唯一的情意支点,强化生命的苦涩与沉痛体验。

是故,回到水生的家庭将会使一种真正的精神人格更深地陷入孤独之中。文化,又一次以传说的方式使自己塑造的女性人格再次被边缘化,表姨妈已难以重返人世。

此外,《那一湾湖汊》采用双层叙事结构,从水伢死后三年表姨妈因连续梦到他而准备前往其葬地祭奠开始,将表姨妈前往祭奠的动作过程分段叙述,每一段都关联起表姨妈的历史往事,构成现实与历史连续推进的平行蒙太奇结构,使文本意义的发生具有强大的纵深感:一方面展示表姨妈现在的精神状态;一方面解释此种精神状态得以形成的历史与文化因由,此种现实与历史关合的精妙讲述方式深度揭示了男权中心主义塑造女性人格的文化力量,提供了“女人被塑造”的文学样本,具有社会学的实证价值。

(编辑:moyuzh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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