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学芸《鬼指根》:惊险、顿悟与虚妄
尹学芸讲的故事中,像《鬼指根》这般嶙峋、惊险的,似乎并不很多。如果我们武断一点,甚至可以把它总结为“一场未完成的欢爱引出的血案”。
倪依对自己的上司鲍普有着某种说不清楚的情愫,鲍普突然失踪,让她哀戚迷茫。在一个山里散心之时,遇到张居士。又因为进入“居士们”的一个聚会,倪依知晓了一个秘密:原来奠定她婚姻基础的英雄救美的故事,竟然是多年前丈夫黄柏设的一局。如入冰窟的倪依,正打算以最有杀伤力的方式诘问丈夫,而丈夫此时却拎着一只在山沟里捡来的被什么野兽咬过的鞋子,兴致勃勃地要向倪依讲述他的奇遇。他拎的恰好是鲍普的鞋子。
得知丈夫的骗局之时,尹学芸并没有描述这个可怜的女人是多么难以置信多么绝望如何哭泣如何咬牙切齿,但她让倪依吐了一口血:“喉咙里一股咸腥气,往上一汪,喷出来的竟是——血!”如果读者还记得几百年以前曹雪芹让贾宝玉听到秦可卿死讯时吐的那口血,他们就能明白:对于年轻时心高气傲一心想要远走高飞、却因为一场“英雄救美”而嫁给自己并不喜欢的黄柏、终于在老家小城落地生根的倪依来说,这件事无异于一刀捅在了她的心脏上。那么多在水库边枯坐的傍晚,那么多的不甘心,就这样被一个骗局生生地镇压下去。
不等她缓过来,又一个痛击迎着倪依的耳面撞来。警察根据这双鞋破案,发现原来鲍普已经死了。更让倪依难以接受的是,这不仅是肉体上的死亡——倪依在其他人的讲述中,听到了一个跟她所认识的完全不一样的鲍普,一个挪用公款玩忽职守的堕落官员。这让倪依陷入了巨大的自我怀疑之中,她为自己的丝丝情愫而感到荒谬、难堪。对于其他人而言,这是鲍普继肉体死亡后的社会性死亡,而对于倪依来说,它还意味着第三重死亡,既是鲍普的,也是自己的。如果说黄柏被戳穿的谎言抽掉了此前十多年间他们婚姻的基础(这婚姻就是“一棵长在山石间的树,它该有多少委屈”),杀掉了放下所有自己的隐忍而投入庸常生活的倪依,那么鲍普的死亡,则埋葬了倪依准备保留下来的一部分自己,一部分不涉及庸常、被欣赏的、稍微靠近理想的自己。
作者的叙述很有深意。尽管读到这里,读者才明白倪依经历了什么样的惊险与痛苦,但是作者是将倪依第一次独自上山的时刻作为小说的开头的。按照一种比较古典的说法,那时是事物最具暗示性的时刻。倪依还在为鲍普的失踪而戚戚切切:“身上的鬼指根被风吹得飘摇,但就是不肯往下落。就像身上中了千尾羽箭,很是有些心悸”“那些羽箭,若是刺穿身体,该是千疮百孔”,倪依甚至“在想流尽最后一滴血是什么感觉”。虽然自欺欺人很久,此刻的哀戚还是让倪依明白,她对鲍普毫无预兆失踪的那个前夜抱着多少期待,鲍普的失踪更让这个夜晚成了一个危险的谜。那是一场想象中的、未完成的欢爱:“漆黑的夜,空荡荡的楼,散发着潮湿气息的鲍局,身上浸润了迷迭香,这都是危险!”但没有危险,又哪里有诱惑与冒险呢?她毕竟是在一步一步朝她所理解的那个眼底闪着游移和倦怠的鲍普靠近,“他气息迷人”。
这种危险与诱惑,难免让人想起艾丽丝·门罗《漂流到日本》。诗人格丽塔嫁给了宽容但沉闷的工程师,一边兢兢业业地关注和照顾着丈夫和女儿,一边将自己脑海中盘桓的诗句以最不引人注目的方式保留着。在一次诗会中,她认识了记者哈里斯,格丽塔如着了火般迷恋上他。不久,一个偶然的机会,她可以去多伦多找哈里斯了。她给哈里斯寄了封短信:“写这封信就像把一张纸条放进漂流瓶——/希望它能/漂流到日本。”然而去往多伦多的火车上,格丽塔鬼使神差地跟一个年轻小伙子发生了关系,差点弄丢了女儿。这给了她极大的震动,她似乎第一次真正开始思索,她是否背叛了家庭与真正地生活。故事到这里,似乎也可以结束了,但是门罗都没有就此打住。
如果说在中国大陆,尹学芸称得上是与爱丽丝·门罗在创作上最具血缘关系的作家,那么这种相似并不仅仅体现在人物和题材上:小镇女性,在现实和理想之间打转的女性,在平静的皮囊底下藏着各种矛盾羽箭的女性,她们青年时期的梦想与才情,中年时经验与平静等等——而更体现在她们对生活复杂性的敬畏上。
在门罗的小说的结尾,火车到站了,哈里斯接到了格丽塔母女,并给她“一个坚定而喜不自禁的吻”,格丽塔内心翻腾一阵后归于平静,“她站在那里,听天由命地等待接下来的一切”。在尹学芸这里,倪依经历了两重惊险,“流尽最后一滴血死去之后”,终于拥有了艰辛的平静,开始认真想自己是不是“忽略了不该忽略的。却看重了不该看重的”。
不得不说,格丽塔和倪依的顿悟都是真实的,然而接下来她们对顿悟的怀疑也是真实的。格丽塔面对哈里斯时,她内心短暂地翻腾一下又归于平静,然后“听天由命地等待着接下来的一切”。也许是她已经明白,刚刚的顿悟并不能让她彻底改变,她的欲望、念想也许会在顿悟面前隐匿起来,等待下一次被召唤。倪依也是如此,她感受到一种慈悲,平静下来与丈夫重归于好,甚至有了久违的欢爱:“与另一个球体重合、摩擦、碰撞”。然而也正是在这里我们这位“人间大清醒”作者的本意:他们仍然是难以真正融合的两个个体。柏拉图的那个隐喻当然浪漫,但也有着阴郁的根本性,即使你切掉部分的自己变得残缺,你最多也只能跟另一个同样残缺的人凑成一个新的“格格不入”的存在。
一次顿悟就像鱼浮出水面完成的一呼一吸,世界清晰了。但是鱼终归要沉回水底去生活的。而这一次次的清晰和浮出水面的意义是什么呢,也许供于人总结一生时提供一些节点或者支架,只是这些节点更多是在认识上——而不是在事实上——是真实的。《鬼指根》和《漂流到日本》最相似、也是最值得人回味的,是对某种历经惊险之后所获得平静或者“顿悟”的不信任。平静是暂时的,顿悟也是暂时的,它们效力发散以后,主人公仍然要再次面对缠绕过来的一缕怀疑:真的是这样吗?
惊险呼啸而过之后,虚妄接踵而至。惊险愈大,虚妄愈是深刻。对于诚实的、对世界和人的复杂性怀着敬意的作家而言,世事与人的那些牵扯重叠被遮蔽的难以示人的角落,不会因为一场未完成的欢爱、一次顿悟就被涤荡、被纯净化。相反,它们始终活泼泼地召唤着人们去认识、去丰富自己与世界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