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汐图》:乌有之蛙与南中国往事 
许多人初识林棹,是因为2019年的长篇小说《流溪》。这本处女作的出版历经曲折,我们只知道初稿在十几年前已经完成。那时候林棹还不叫林棹,她的才华更早地显露于一个BBS文学论坛盛行的时代。但这不是今天要讲的故事。在《流溪》里,她笔底的岭南气质已经展露无余。湿漉漉的沿海物候,草木葱茏的烂漫感与忧郁感,加上粤方言遣词用韵在汉语写作中的自由转换,都让她的文字具有了扑面而来的“南方以南”的地域辨识性。如果说纤敏的感官摄取与再现能力有赖于亚热带风物经验的滋养,那么倾注在植物、自然与博物学中的热情,则帮助林棹找到了一种特别的知觉与思维,更确切的说,是找到了属于自已的南方语法。
在长篇新作《潮汐图》里,林棹继续扩建她的岭南版图,沿珠江水域一路向历史深处洄游,造访19世纪华洋杂处、声色沸腾的粤海关与广东十三行。主人公是一只生活在晚清的雌性巨蛙。小说讲述了巨蛙以广州为起点漂泊、传奇的一生。这一意外的“非人”设定,其实延续了林棹的知识趣味和去人类中心的观看世界的方式。不过她无意前往某种万物有灵神秘学,也不讲述传统的动物寓言,只是近乎纯粹地施展文学虚构的自由与自觉。历史是实存,巨蛙是乌有。林棹以不破坏原有历史地层的方式,创造出一座前所未见的南中国蜃景。
“我是虚构之物。”小说伊始,巨蛙开口说话,交待自己被虚构的身世(“我的万能创世主——我的母亲,一九八一年生在省城建设四马路某工人新村。”)并在此后时不时提醒读者书写者“母亲”的在场。这给《潮汐图》罩上了元小说的透明外壳,壳中世界,是诗是史,是巨蛙的幻梦,也是当代人对前世家园的打捞与想象。但这些自我调侃的、解构的时刻,并不影响《潮汐图》整体上呈现为一个严肃、脆弱、情深且哀的动人文本。叙事在可靠与不可靠之间恣肆摆荡,本事与虚构形成狡黠的张力,伴随读者静听巨蛙的自述。但也正如题记里那句古老的粤谚“听古勿驳古”提示的,说书人事先声明“故事纯属虚构”,人物情节概不接受质疑,听众自然也不必较真,孰真孰假尽可自行裁决。某处书写对应了历史上哪件真人真事?如此逼真,当真在现实历史中从未发生过吗?这样的疑问大概会一直萦绕在读者心头。《潮汐图》里最不缺的就是历史肖像碎片,如冲上沙滩的贝壳,有心人如果要追问答案,也一定会找到林棹在故事背后藏好的知识富矿。当然何种读法都全凭各人自由,这是《潮汐图》虚实交映的魅力。
小说结构上,“海皮—蚝镜—游增”三章对应巨蛙生活过的广州、澳门与欧陆帝国心脏。一幅从珠江入海口流向大西洋,再卷入殖民帝国的生物盗猎、寰球贸易的航海地理图谱,随之缓缓展开。林棹再次展现出随物赋形的强大语言才能。从融合了竹枝词、俗谚口语的粤方言,到雅正的国语官话,再到英伦文学翻译腔的狂欢,三个章节的语言变化,暗中接通了巨蛙从生长于珠江渔家的蒙昧,到与熙熙攘攘人群相遇的启智,再到深入殖民宗主国骚动之心的路途。
巨蛙因体型庞大,又具有类人的心智、语言与行为能力,注定了一生风波不断。它曾被靠海求生的疍家巫族视为祈雨灵蟾,后被诱捕,落入野心勃勃的西洋冒险家手中,摇身一变成为未解的东方之谜,被画入标本图册,编入帝国物种收藏,并最终飘零欧洲。巨蛙不断与各种身份、命名、传说相纠缠。曾被富商炫耀性圈养,被驯化成宠物,也曾做过万国博览会的展览品,作为战利品或遗产债务在不同的野心家之间倒手。从天真懵懂到历遍世事兴衰,巨蛙一生见多识广,却也是囚徒、俘虏、独行的一生。“我和寰球之蛙将组成风景,供智人远眺、自恋;我们将变成颜彩落在纸心,像冰块冻住的完美尸体;我们的骨肉终将腐烂,我们不知所谓的艺名长存。”
巨蛙被世人围看,亦同时在看世人。毋宁说,它被创造出来,长寿、孤独地活到了最后,就是为了让那些被历史淹没的同类更好地被看,更平等地被看。透过巨蛙的眼睛,水上女儿的悲喜命运被照亮,客死他乡的亡魂重见天日,灭绝的物种复返人间,带着伤口、屈辱和对霸权从未停止的讥讽。“我要看见、记住,我要活得长久,我要双目圆睁,哪怕变做囚徒(我已经是了)、标本、摄青鬼,我也要从牢笼、博物馆、旷野永恒地看。”这头东方异兽的身上,浓缩了帝国时代被笼罩在战争、盗猎、杀戮阴云下所有花木珍禽奇兽、女性、有色人种、贫弱者的命运。只不过相比于后者,巨蛙是幸存者,也是得到虚构者庇护与赋权的记忆者。“我将终生铭记它们的真名,以一种无法言说的方式。”
所以,在缜密的殖民史、寰球贸易与地方志案头工作之外,自然人文与博物学色彩的加入,让人格外能读懂林棹的写作伦理,或者说,一种世界观。我们也因此看见,《潮汐图》的名目、术语、磅礴知识,乍看令人眼花缭乱,实则有林棹自己的美学意志与认识论秩序。帆船时代即将落下帷幕,工业时代蠢蠢欲动。组成这幅19世纪浩浩汤汤寰球“潮汐图”的,不只有乘风破浪的冒险家与野心家,更有被迫永远离开家园的各种肤色的人、受难的动物与植物。推动洋流奔涌的,有美的文明、丝绸、茶叶、异域珍宝,更有不美的野蛮、施暴、白银、烟土与血的熔浆。
小说中最感人的段落之一,来自于十三行画师冯喜与巨蛙超越物种的友谊。冯喜曾对巨蛙讲述北方的“冰”的故事。“水手将冰锁入船舱,将这种北方法术带走。不过,冰是潜逃大师。水手打开舱门,冰不知所踪。那时刻,船已经远在火红色热地南方了。生在将,只没有见过的冰想象为法术与奇迹,让人联想到《百年孤独》里“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仿佛浪漫得令人心碎的回响,小说尾声,封存巨蛙遗体的巨型冰块,消失在一个寄往帝国自然博物馆的包裹中,只留下一封信笺。至此,一只雌蛙封存了一个物种自足而亘古孤独的完整历史。岭南如何消失于冰?诸如此类的惊奇想象都是林棹式的。与巨蛙一同在冰中化为乌有的,还有不复存在的绮丽故土,完好自然。巨蛙本身既是乌有之物,也就无法被任何人真正地囚禁与占有。在这个意义上,它从诞生之初就内在地是自由的,反殖民与反讽的。
所以到最后,读者会吃痛地真心一笑,知晓巨蛙已完成了它在人间地狱的游历,从酷烈真相中逃逸而出,只留下一个空洞。洞中是对历史的反问,戏弄与调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