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暗物质包裹的小星球
长篇小说《谁在敲门》具有强烈的社会性,故事脉络立足现实,但却超越了一般的现实描写,呈现出迷人的、“众生相”式的特质,体现了作家向生活纵深处挺进的气魄。同时,小说没有概念化地讨论生与死、隔代交往与家庭伦理的问题,而是以“父亲的去世”为切入点,探索处于社会转型时期人的普遍精神困境,使小说看起来更像是一部现代寓言。
精神的饥饿:百景图式的世情叙事
人类对寻根有种发乎本能的责任感,沿着现在的生活探访过去,群体行为都有其历史根源。生命最根本的痛苦来源于精神的饥饿,而这种精神饥饿带来的孤独感,就像脐带联系着过去和现在,使得人类与其生存环境、包括周围人的关系更加紧张。当一部作品试图探讨类似的大命题时,一段固定的时空和有限的人物难以全面呈现主题。于是《谁在敲门》选择了百景图式的世情叙事,在多个人物背景、多个场景转换的铺陈、转移、对照下,许家三代人的生活史、情感史、命运史跃然纸上,呈现了农村生活百态,也写尽了天地当中人在时代洪流中的命运。吃得开、会来事儿的大姐夫,爽利坚韧、坚守体面的大姐,软弱的兄弟春晌,强势的弟媳玉玲,好性子的大嫂、慈爱懦弱的父亲……叙述静水流深,人生百态波涛暗涌,一地鸡毛跃然纸上。大姐家、医院、燕儿坡、回龙镇、清溪河,“第一批老人在山里去世了。父母的坟头长着这里的荒草,父母的尸骨肥着这里的土地,这里就是他们的家。”故事发生的场所由点到面、由内向外,人物的命运与时空的转换统一在小说的叙述中,使作品的艺术表达更具效力。
荣格说:“当人变得有了意识,分裂的病根就种在了他的灵魂之中……他忘记了自己的起因和传统,甚至对从前的自己丧失了记忆。”《谁在敲门》中,在母亲去世后的日子,父亲满怀着愧疚艰难度日,以至于母亲老去的瞬间成了父亲生命最后的定格。父亲的生命消逝之际,正是揭开许家疮疤的时刻:儿女的推诿、兄弟的博弈、父亲的沉默不语,一众人物隐藏在外表下的自我,被作家认真又无情地揭露。罗伟章是写人性的高手,具有洞析世事的眼光,准确地描摹出人性的冲动,以及潜意识活动如何运用她的魔力,使人在人情感欲望驱使下遭际自己的命运。
“痛苦不是根源,根源是人生。”
生而为凡人,面对亲人的故去,我们该如何面对接踵而至的内心恐惧与世俗争议?罗伟章是一位非常重视真实体验的作家。在他看来,把真实的体验表达出来就是写作。“我为什么写作?是有话要说;话从何来?从对现实世界的体验中来。”罗伟章特殊的成长经历,让他体验过饥饿的苦难。创痛不仅是生理上的,心理记忆和情感记忆也会延续这种生理感受。苦难与悲悯、故乡与远方、个人与时代、理想与世俗,在作家笔下纠结缠绕,“痛苦是肮脏的,病和老,是痛苦的原因,却不是根源,根源是人生”,个人成长体验中的每一个缺失,失恋、失意、失望、虚弱病痛、乃至生死,都是芦苇与宿命的正面对抗。而人生永远无法逃脱的梦魇——死亡——这个既是困境又是解脱、既是问题又是答案的潘多拉之盒,却在许家三代人的故事里沾染上一种近乎超脱的悲悯色彩。
时间是单向、匀速流动着的,这导致了处在其中的生命必然衰朽、死亡的命运,也造成了人类对于生命天然的悲剧感。这不止是《谁在敲门》的谚语,也是历史和现实的隐喻。通过对告别的强调和书写,一方面反映了生命的真实,另一方面也传达出作家对尝试摆脱生存困境和精神危机的探索。了解死亡、面向死亡、接受死亡,作为人类极为重要的心理机能,已不再是纯粹的心理学概念,而是被赋予了更高层级的救赎功能。在压抑的生存现实中,只有回忆逝去的往昔才能提供批判现在的尺度、成为解放现在的手段。罗伟章以精炼简洁的语言讲述了一个文明的童话:在无所谓中透视着处于文化变革时代人类的深刻痛苦,以及潜藏在心底的巨大的恐惧感与陌生感。
不自由的身体和逃离的灵魂
海德格尔说,“我知道,一切本质的和伟大的东西,都源于这一个事实:人有一个家并且扎根于一个传统。”对原乡的追寻、对传统的回归是文学创作的重要命题。在家国一体的传统中国文化大架构下,家的概念不仅是规范亲密关系的重要准则,其所承载的出生意义更是不可被抹杀和遗忘的。《谁在敲门》中的重要意象,就是把城市与乡村、过去与现在、他者与自我、能指与所指这几对矛盾编织在一起,展现了作者对都市化进程带来的文明困境的思索。小说寻找主体意义的过程,其实也是一次精神返乡的旅程,是一个逐渐消融进公共世界的个体对往昔岁月的追忆,也是一场自我救赎。
作家在酣畅绵密的故事中,埋下了另一个更深的叩问:谁在敲门?面对这阵急促强悍的敲门声,在门背后的我们,又该如何在不自由的身体和逃离的灵魂之间找到平衡点与喘息之地?在罗伟章笔下,父亲的逝去不仅代表生命消亡,也象征着旧时代的落幕。乡土社会固有的纲常伦理观念、以血缘姻亲关系建构的家族共同体不再固若金汤,而是逐渐开始瓦解。欲哭无泪与狼狈不堪,正是生而为普通人面对生老病死的真实写照,也是一个时代落幕的祭典。
不难看出,罗伟章的创作始终保持着对世界的高度敏感,以及对人现实生存状态深刻而疼痛的审视。他不仅执著书写人的存在,更直面生长于大地上的生命的万般情状,展示一个个真实的灵魂图景——精神苦痛、内心矛盾、生存困惑、绝望挣扎……罗伟章的小说在探索社会问题和靠近人性真相的同时,不吝为故事寓于深刻的批判和反思,这不仅是他写作的精神维度与命意所在,更帮助其创作逐渐复归文学的本质。
一个时代一定是由一群人共同书写的。在每一个时代,“离去”都是现实,然而“存在”并不改变,正如小说后记中写到的:“前方和更前方,是生命唯一的方向。我们的歌哭悲欣,证明了我们在朝着那方向认真生活。”科学松鼠会关于死亡与宇宙也有一段浪漫的描述:“每个人都是一颗小星球,逝去的亲人就是身边的暗物质。我知道我看不见你,但你的引力仍在。”面对世间一切不可抗逆,我们或许正如同被暗物质包裹的星球。万千星球汇聚成无穷宇宙,犹如一滴滴水汇成大海,正是个人与时代、自我与他者的关系。这是作家在书中提出的问题,也是他给到的答案。
(马林霄萝,1991年生于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同时撰写书评及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