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伟章《谁在敲门》:大河小说的“经”与个体叙事的“纬”
罗伟章的《谁在敲门》是一部具有史诗品格的“大河小说”。在体例上,小说字数多、篇幅长、体量大;在内容上,时间跨度大、涉及人物多、故事线索广,总体上显得芜杂而磅礴。此外,作家还在小说中国思索时代、历史、现代性、文明乃至生死之大事,主题也显得宏大而厚重,具有“大河小说”的典型品格。“大河小说”原是法国文学中的一种形式,特指那种多卷本连续性并带有历史意味的长篇巨著。四川作家李劼人曾留学法国,受其影响,在1930年代中期,他以中国近现代历史的发展变迁为基本线索,完成了《死水微澜》《暴风雨前》《大波》三部曲,作品具有宏伟的构架与维度,成为“大河小说”的经典之作。同为四川的作家罗伟章沿袭了这一传统,以“大河小说”作为《谁在敲门》的基点,但《谁在敲门》又溢出了“大河小说”的范畴,落笔于世俗生活中的日常琐事,关注个体的命运,以普通家族叙事为轴心,显现出典型的个体化叙事特征。大河小说的“经”与个体叙事的“纬”,共同编织起一幅个体与时代共振的画卷。
一
《谁在敲门》可以说是罗伟章多年来小说书写的集成之作,他的小说通常具有三个维度,即从人的描摹,到时代书写,再到存在的探究,三者之间有一种层层推进的逻辑脉络,《谁在敲门》也是如此。微观层面,作家书写普通人物的生活和命运,聚焦的是个体;中观层面,作家强调时代由一个个人组成,书写时代的浪潮;宏观层面,则由现实生活上升到精神世界,思考很多“形而上”的东西,探讨生命与存在等领域的问题。《谁在敲门》主要由三个重要的事件构成,一是在大姐家为父亲过生日,子孙们悉数登场;二是父亲病重后在医院的治疗以及子孙们的探望照顾;三是父亲离世后在老家燕儿坡举办葬礼。三个时空场景都围绕父亲来写,但是每个场景的侧重点有所不同,或可对应上述三个维度。
《谁在敲门》首先是一部聚焦个体的作品。作品涉及众多的人物,既有整个许氏家族的几代人,也有通过许家人彼此交际而引出的具有关联的其他人。小说的出场人物上百个,不仅仅是人物多,而且每个人物都鲜活而形象,立体而丰满。核心人物许家父亲是“中国式父亲”的缩影,这一形象具有典型性,很自然的联系到川派画家罗中立的经典油画《父亲》。父亲在中年丧偶之后,一个人将七个子女拉扯大,可无论他怎样努力,毕竟能力有限,总能被人挑出毛病,在那样生活较为艰辛的年代,甚至不得已将第七个孩子送人,而他自己也有很多传统农民固有的特性,比如有任劳任怨、勤俭节约的优点,也有絮叨、固执、胆怯的缺点,抑或是作品多次提及的他关心生存能力较差的“幺儿子”落得偏心的形象,都十分真实和典型。母亲形象虽然没有直接书写,但在零星的书写中也较为清晰地将其呈现了出来。第二代人当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个性特点和生存路径法宝,大姐具有一种“泼辣”的外表,但是却是典型的慈母性格,对家人关爱备至,对生活忍辱负重,最后自杀而亡;大姐夫则是另外一种典型人物,他是一个典型的乡绅能人,左右逢源,在地方上可谓“手眼通天”,甚至还两度入狱。其他人物里面,有一辈子被儿子拴住的大哥,有着狡黠自私的迫于生活的压力极度自保的许家老二。老三,也就是小说叙述者,也是一个被生活挤压的普通人,虽然在城市里立了足,但是面对很多事情,个人能力有限,也无法改变什么。第三代人则是完全脱离了土地的一群漂浮的人,虽然没有过多的描写他们,但是那种不务正业或是婚姻家庭的失败等书写也具有典型性。这些人物依靠父亲这一家族的“大家长”串联起来。
《谁在敲门》也是关注现实的作品,小说锁定在亲人遭遇疾病这样一件当下不可谓不棘手之事件。通过对生病老人的照料,延伸到家庭伦理书写以及父辈与子辈关系的深度思考,其个体叙事也进一步明晰化,小说以许家父亲为中心,衍生出许多的人物,每个人都在为了自己的生存而付出。多种细节描写展现了一种底层生活的现状,比如有兄弟在医院看望父亲的同时,还要出门揽活,生存的艰辛由此也可见一斑。各种为了蝇头小利、鸡毛蒜皮而引发的肚皮官司更是层出不穷,这些都是因基本生存需要得不到满足而起。
《谁在敲门》虽然是一部大部头的作品,但由于聚焦个体,其切口较小,整部作品仅仅围绕三个核心事件展开,即上文提到的,一是为父亲庆祝生日,二是父亲生病住院,三是父亲的葬礼。正是这三个事件,铺陈出了六十余万字的篇幅。在描写每一件事情的时候,除了书写许氏家族人的动态,牵扯出每一个人物背后的故事,还旁枝斜出引出其他很多的人,书写的内容更是涉及整个社会的方方面面,构成了一幅乡土社会的“清明上河图”。比如在医院的事件中,以“父亲的病”为引子,将子女们的内心世界一一暴露出来,演绎了“久病床前无孝子”的千年古训,特别是在落后的地区更为凸显,因为涉及医疗问题,与时代挂上了勾。由生病倒查原因,则是由生日宴会引起,生日宴会也透露出生活的百态,从选择在谁家过生日,到生日的排场、各个晚辈的登场表现,到最后的“追责”,都是极具生活流的叙事。第三个场景父亲的葬礼因为涉及生死问题,既有生活流叙事,也有作家本人的各种“形而上”层面的思考。
《谁在敲门》是一部百科全书式的作品,涉及内容众多,教育、医疗、拆迁、扫黑除恶、扶贫、城市化浪潮等很多现实问题都有所体现。人物与风物构成了写作的主体,延续了其底层写作的风格和对现实问题的关注。从得知父亲住院时的张皇失措,到病房陪护时的手忙脚乱,从选择放弃治疗时的迫不得已,到直面父亲去世时的追悔莫及,各种复杂微妙的情绪交织在一起。罗伟章是一个关注现实、注重日常生活书写的作家,这其实和“底层书写”接续了起来。罗伟章早期书写与“底层写作”这一潮流密切相关,他也被归为底层文学那一流派。之后的很多作品大都聚焦日常,衣食住行、生老病死、人情伦理、社会现实、儿女情长构成小说的基础,形成个体叙事的肌理。
二
在《谁在敲门》中,“大河小说”的这一特性集中在“时代”这一关键词,从题记开始就已经凸显出来,并多次回到这一点上。对历史与时代的不断回应,让小说具有“大河小说”的品格,罗伟章强调个体,更强调时代,时代因个体的累积而存在,个体也在时代的震荡中而存在。现实关怀上面,父亲在医院住院的描写中也指向时代,以父亲为中心,涉及多个家庭、多位病人的书写,从一个家庭的疾病问题,到整个社会医疗问题的思考,虽然兄弟姊妹们都有着较为优越甚至是富足的生活,但是面对重大疾病这样的堪称烧钱机器的东西时,他们还是选择了放弃治疗,原因仍要归结为物质层面,还是经济实力的不允许。乡土社会的各种特殊伦理、奇特而畸形的风俗,譬如对最后一个儿子(幺儿)的过分宠爱、兄弟之间的不合、女性所遭遇的家庭暴力、老人赡养问题等等,都指向时代本身。
关于时代的书写,集中在乡土社会的解体和城市化进程这一方面,这一主题在罗伟章的很多作品中都已经表达过了。历史的、传统的、乡土的东西正一步步解体,一种时代的大浪潮席卷而来。《谁在敲门》书写的是近几十年来中国乡土社会的裂变。透过时代的描摹,营造出对乡土期望逃离又无法彻底割裂的一种复杂心绪。年轻一代的人们都渴望进入都市,摆脱乡土的束缚,但是总有亲人在故乡,自己的根始终在那里。由书写农民到乡土伦理的升华就是从个体到时代的递进。《谁在敲门》中,在风起云涌的时代背景之下,土地对农民的束缚已走向瓦解,依附在土地之上的乡村伦理道德也走向瓦解与重构,许家的后代们相继进城谋生,土地荒芜、村庄破败,一种乡土的解体迎面而来,几代农民子女的命运也发生了变迁。
同时,《谁在敲门》也是一部具有浓郁地方特色的“大河小说”。整部作品巴蜀风味浓郁,地方风貌、方言的使用,特色饮食,都具有典型的地域特性。历史的影子也始终若隐若现,作家对时代有一种历史化的描摹,用史学家之笔法在创作小说。除了时代和历史,小说也涉及一些关于文明、文化、善恶、生死等问题的思索,虽然具有“清谈”的意味,但也是宏大一面的直接体现。
三
罗伟章在作品中关注了个体和时代之外,还有更多“形而上”的思考。很多内容其实与小说的故事主线并无多大关系,但是作家仍用了不少笔墨和心思来进行讨论。将作品的高度提升了一个档次。很多时候,作者都要站出来讨论事件本身,无论是身份的设置还是故事情节,都有这方面的思索。比如关于生死问题的思考。罗伟章在小说中深入讨论了生与死的辩证,在小说中,不断有关于死亡的叙述,尤其是在父亲去世后的书写中,大量的笔墨与此有关,以此探寻一种终极的命题:生与死。“生”和“死”对每个人来说都是极大的事,正是对一个个生命的书写,来拷问生与死的辩证。另一方面,作品注重个体心理世界的开掘与深挖,注重人的精神世界的描摹,对精神世界的关注使得小说堪称一部精神心灵史。
罗伟章是一个反思型作家,一直在探寻写作的“小径”,经常将笔触伸向那些隐秘而阴暗的角落,尤其是擅于剖析人的内心世界,将人性描摹得淋漓尽致。《谁在敲门》仍是一部作家型小说,不断出现作家的观点表露,采用了夹叙夹议的古老手法,有一种“微言大义”的味道,在不动声色中将很多问题直陈出来。譬如作品通过人物群像的书写,来描摹一种芸芸众生相,呈现世间百态。对这些人物几乎没有描写到超出基本生存范畴的东西,而关于这些缺失的东西,作家其实用了很多心思在进行阐发,由此也显现出一种悖论。小说有大量关于生命与存在的哲性思考。作家关注现实,更关注现实背后深层次的原因,走向人的精神世界,探寻灵魂深处的自我与他者。
《谁在敲门》有六十多万字的容量,如此庞大的体量,发行后却获得了批评家的一致称赞和读者的肯定,在一个碎片化阅读的“微时代”,实属难得。大部头的作品获得成功,其小细节的处理是绝对值得注意的。《谁在敲门》是一部发散性的作品,采用放射性叙事手法,不断牵出新的线头,时时另起炉灶,书写与主线不太相关的故事情节,但是每一个细节都经过了精心处理。无论是内容还是形式,《谁在敲门》都十分注重细节的精雕细琢,每一次讲述,都事无巨细,无所遗漏。细节的成功让这部煌煌巨作没有陷入因冗长而带来的干瘪枯燥。比如关于风景的描写在细节处理上就很到位。风物在小说中的作用不容忽视,自然风景比人类具有永恒性,具有见证和凝视的作用,小说中的“山”与“河”就是一种重要的设置。山川河流这些地理风貌的书写,以永恒的东西来书写一种物是人非的状态。罗伟章历来注重小说中的风景,“《饥饿百年》是山的文明,《谁在敲门》是河的文明。山与河是不可分割的,前者描写的是传统文明,后者是现代文明,两者之间是骨肉联系。”景物有一种特殊的见证的作用,小说多次写到风景,并对其有精致的刻画,风物被反复渲染,作为见证者一直没有随着局势的动荡而改变。这种景物的刻画彰显了一种历史的恒定和人生变换的悲凉之感,沧海桑田,饱经风霜。小说还有很多超现实的细节,比如梦里吃药治好了顽疾、犯忌讳遭到报应,凡此种种,都体现出了小说宏大而注重细节的一面。
《谁在敲门》有着“大河小说”的模态和品格,但在具体呈现上聚焦于个体命运叙事。时代的大潮与个体的生存交相辉映,大河小说与个体叙述构成了作品的“经纬”。《谁在敲门》以时代背景,描摹时代带给个体的冲击,书写了传统乡土社会中的父辈与子女的关系,以此为引子,接续到时代的书写,将个体、时代和哲思融为一体,“大河小说”的气质和品格,个体叙事的细节雕琢,宏大与细微的交织,最终显现出“大河小说”与个体叙事的“经纬”辩证。
(刘小波,四川广元人,博士后,《当代文坛》编辑部主任,副编审,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获马识途文学奖、“啄木鸟杯”年度推优等奖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