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聋发聩的忏悔
官员写作，并不少见。或误入官场的文人，按捺不住自己的本性，忍不住拿起笔来，以图心灵的快慰；或痴迷文学的官员，一时兴起，舞文弄墨，渐渐尝到其中的乐趣，写作也成了自己的生活方式。当然，也有附庸风雅者，以显示自己的才华，拼凑些不伦不类的文章，甚至追刀代笔，为自己贴金，一时间也著作等身了。
本书作者阮金思先生，大概属于第二类。小小少年爱上文学，知青的青葱岁月时，以广阔天地为纸，涂写自己的青春之歌。他曾给崇拜的知青作家张抗抗写过信，虽未见回音，更增加了自己追求文学的力量，就如向美丽的姑娘求爱一样百折不回锲而不舍。追求文学的年轻人总有一股积极上进的力量，就如中国早期的革命领袖都是文青一样。当时阮金思虽在文学没有出名，可在仕途上一帆风顺，从普通的铁路工人，成长为铁路局的人事处副处长，党委办公室主任，铁路分局的党委书记。在体制改革中，阮书记曾一度失去了位置，他说，无事可做的我，又皈依了文学，开始写长篇小说。这是他一生的一次伟大的选择，即使现在他已有了更重要的领导岗位，献身高铁事业的大发展之中，可已经举起的文学创作之旗，他再也没有放下，在出版了《鹰巢》、《鹰巢-2》和《名模之死》三部长篇小说之后，又写成了这部《老总逃亡记》。
官员写作常见，而官员写作官员并不常见，这样的“反腐”小说更少见。大概谁也不想揭露自己和自己同类的“隐私”吧？我也看过曾在官场混过的文人写的“官场小说”，其实多为旁观者的清描淡写或隔靴挠痒。而阮金思的这部《老总逃亡记》，更逼近当今的社会现实，更贴近如今官员的现实――尽管主人公海纳川是个国有企业的老总，但具备了中国现实所有贪官的标志性特征。如钻经济转型期“双轨制”的空子，利用手中掌握的紧缺物资，疯狂搂钱；再用金钱美女收买上级获得更大的权力，再出租权力，攫取更多的金钱；利用国家资金极尽挥霍，吃喝嫖睹，包小姐养小三，醉生梦死生；构建利益集团，共同犯罪，分赃获利，一旦罪行暴露，逃之夭夭，如丧家之犬。然而天网恢恢，自作孽者不可活，最终还是受到法律的制裁和人民的审判。
阮先生说，这部长篇中的海纳川是有真实的生活原型的。由此看来身在官场的他敢于直面现实，揭露同类中的败类，毫无保留地把他们的丑恶曝光于公众，这是需要一种勇气的。我以为这是一个有良知的作家的一种责任。
这部经过作者前后五年的酝酿和写作的长篇，今天的问世正逢其时。当今中国最大的话题就是“反腐”。起始于十八大的“反腐”风暴席卷全国，习近平如“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人心大快，举世瞩目。随着“反腐”运动的深入，更多的“老虎”和“苍蝇”都被揭露出来。公众除了对他们的丑恶行径震惊和愤怒之外，也在和执政党一起思考，这些败类层出不穷的土壤是什么，这些毒瘤生长的内因和外在条件是什么？也许阮金思的这部小说，给你提供了观察和思考这些问题的一个样本。
和已经被公众举报和纪检部门揭露出来的那些“大老虎”比，这本书中的海纳川只能算是一只“狼”，一只“北方的狼”，但他的疯狂、他的邪恶、他的贪婪、他的粗鲁，却代表了“中国特色”的贪官们的本质。海纳川是“流淌着黑金”黑水滩石油城一个掌管着稀有物资的国有公司的总经理，他出身贫寒，甚至经过解放军大学校的革命洗礼，参加工作也曾积极上进、勤奋工作，当了领导后也想好好为职工服务，可他怎样走上犯罪道路的呢？
这部书通过海纳川逃亡路上的回忆和反思，向我们展示了一个从上进的青年干部成长为无恶不作的罪犯的经过和心路历程。因为作者是用第一人称叙述的，读来好像是一个罪犯的自供和坦白，更让人感到心灵的震撼。如果在你读过真正的共产党员瞿秋白和方志敏在狱中写下的坦露自己伟大理想和情怀的《多余的话》和《可爱的中国》，你再看这个也曾是共产党员的罪犯在逃亡中的自述，就更让你感慨多端了。
尽管我已经很长时间不读长篇小说了，我还是在国庆长假中，把阮先生的这部长篇读了一遍。一个绝望的罪犯在逃亡时的曲折经历和他最后疯狂性的堕落，还是有可读性的。阮先生毕竟是个成熟的小说家，他在技法上的成功大概不是我这个纪实文学作家可以说清的。佩服之情油然而生。但读了这部书后让我震惊的还是一个贪官的自醒和忏悔。这正是这部书的思想意义。在读书笔记上我记下了书中的这些话――
“在我潜逃的那一年，正好是35岁，是风华正茂的年龄。回首往事，我应该好好地给组织上干事，为国家建设卖力。但我没那样做，也认为自己不傻，其诱因是贪婪和色欲。
为了钱，也是为了女人，为了种种难以遏制的欲望，我在红日中天之时，也说完蛋就完蛋了。
换句话说，在黑水滩石油城，我算有头有脸的人物，做着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官职，拥有实实在在的权力，而且说话一言九鼎。既可以支配种种稀缺资源，也会在市面上吆五喝六，有着巨大的影响力。
为了发财，也是为了贪欲，我在本该发挥作用的领导岗位上忘乎所以。对于哪些事儿该干，哪些事儿不该干，哪些事可以小心地干，那些事可以放心大胆地干，也都没了界限，甚至做事不再考虑后果。
于是，我开始贪婪，开始沉沦，开始触碰法律，并有了一件件问题的积累和万劫不复的命运。”
“在市场需求极度旺盛的情况下，我则处于漩涡之中，也成了人们追逐的目标，人们会不由自主地逐钱逐利。由此，我一不小心就变得富有了，也在黑水滩石油城牛B了。
一列列满载成品油的列车，会通过我的运作而发向全国各地，每列就可获得几十万元利润。化肥等农用物资赚头更大，既可以整列发运，也可以10辆、20辆发出。不言而喻，金钱的大潮朝我滚滚而来。
不难想象，人有钱之后就会奢侈，人有权之后就不想再受约束，甚至会自觉不自觉地跌入腐败泥坑。如果用理论来解释这种现象，那就是收入决定消费了，而不受约束的人就会犯罪，进笆篱子是迟早的事。”
“一个人既身处于社会之中，就应该有足够的聪明和智慧生活下去，也应该适应社会的运行轨迹，而不应该为了获得某些钱财是向国家和法律挑战。
当然，如果你想在市面上混得不错，那最好要按照规矩办，或者说一要做事，二要干净，三要老实。现在看来，我那蒙尘的生活于法律和道德都相叛逆了。其贪欲的欲望，已经严密地包裹了我的灵魂。
应该说，我的罪是咎由自取，也是自毁前程，更是以身试法。尽管我的肉体暂时不会灭失，也会在现实生活中是挣扎，并会存活一段时间。但我失去了人生最为宝贵的东西，即人的自由！”
“那么，我罪恶的根源究竟在哪，又都是些什么呢？无疑，我没有崇高的信仰和理想，也没有正确的人生观、世界观和价值观，还缺少良好的道德品质和文明素养。是的，我的灵魂没有合适的归宿，使我在错与罪之间往复徘徊。因而，我有了猥琐的行为和浪荡不羁的生活。我自酿人生苦酒，并喝得酩酊大醉，又误打误撞的再次闯入了监狱的魔窟。
为此，我决定整理自己的生活，深刻反思走过的路，以及所做过的一切罪恶之事。于是，我给出了结论：我之所以会人生失败，以及不断地复制着罪恶，那是因为我不够懂得什么是人，也不够懂得人为什么活着，以及如何为人的问题。还有，对于人的信仰，人的理想，人的价值，人的尊严，人的自由，人的良知等等问题，我都不甚想过，也不甚了了。
其中，最为重要的是，我不知道人应该如何活得更有意义。面对种种诱惑，人应该自律呢，还是讲究享受呢？在种种利益面前，是应该利他呢，还是应该利己呢？
对此，我每每都是作出不智的决断，甚至是错误的行为。无疑，也每每会有利己的选择，而不是利他。可见，在对与错、是与非、善与恶、美与丑的问题上，我没有严格区分，也导致了二者严重混淆，甚至一错再错，包括罪恶的发生和不断地复制着罪恶。
不言而喻，我发现，人生一个重大问题：就是没有自省和思考的人生不仅仅非常可怕，而且也没有什么价值。到此，我也似乎明白了一点点道理，人犯错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一错再错，而更可怕的是不知错的因果。”
通过以上一个贪官还有几分真诚的坦白和自醒，我们是不是对贪官之所以走上不归路的内在和外在原因，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建立严格的制度，把权力关进笼子和干部要自觉加强世界观的改造，建立正确的人生观，是两个从根本是解决腐败问题的基本方法。
同时我还想起了古希腊哲人朗吉努斯的话：“金钱的贪求和享乐的贪求，促使我们成为它们的奴隶；也可以说，把我们整个身心都投入深渊。”还有苏联作家米?左琴科说的话：“金钱直正是人间卑鄙行为的渊薮，有了它，那些最龌龊的沉渣往往都会在国家生活的表面泛起，并支配整个国家命运。”
也许先人的话有些极端，但他们的先见，还是让我们警醒，在市场经济高度发达的今天，任何贪欲的无限制的滋生都可能把我们抛进万劫不复的深渊，而且会给我们的国家带来灾难。这样的例子真是数不胜数！
和阮金思的经历一样，我也曾眼看着我们身边很有前途的同事，经不起金钱的诱惑，倒在的罪恶的深渊里。我在中央学校的同学、某市副市长甚至因贪腐罪被判了死刑！英国作家司各特的话还是说出了真理：“罪孽纵能骗取短暂的荣华，却绝不能给人以真正的幸福；人们犯下的罪恶，其后遗之恶劣影响还会长期存留，如同被谋杀者的阴魂永远缠绕着凶手一般；而正直的人所走的道路，尽管很少达到世俗的炎炎赫赫，却始终是愉快而安宁的。”
在中国的反腐风暴中，给享受安宁的官员，是多大的幸福啊！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能体会得到。
看完阮先生的这部书，我想起了十八世纪法国思想家卢梭1774年写下的那部书《忏悔录》。他在书中说――
万能的上帝啊！我的内心完全暴露出来了，和你亲自看到的完全一样，请你把那无数的众生叫到我跟前来！让他们听听我的忏悔，让他们为我的种种堕落而叹息，让他们为我的种种恶行而羞愧。然后，让他们每一个人在您的宝座前面，同样真诚地披露自己的心灵，看看有谁敢于对您说：“我比这个人好！”
我想，我们每一个读过这部书的读者，特别是那些官员们都反思一下自己，是不是可以坚定的说：我比这个人好！
如果是这样，那么阮金思先生的心血就没有白费。
（ 此文是为阮金思长篇小说《老总逃亡记》所作的序言，此书近日将由作家出版社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