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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之真”五人谈

发布时间:2021-09-19 来源于: 作者: 点击数:

来源:《福建文学》

主持人曾念长语:

梁宗岱曾说过,真是诗的唯一深固的根基。这句话可以扩而大之,让我们明白,真是一切文学的根基,一切写作,都是从真出发,最后又返真的精神旅行。在所有文体中,散文是一种最接近日常真实的写作。相比小说,它不饰以虚构;相比诗歌,它不假以结构。因此我们可以说,散文的真是最本分的,也是最直观的,代表了文学之真的底线。检验一个作者的精神底色,最好的方法不是读他的小说和诗歌,而是回过头来看看他的散文。在这里,技术外衣被剥除,灵魂真假暴露无遗,只是作家不自知罢了。在此意义上,散文是一种高风险的写作。鲁迅文学院研究员王彬先生,是一位散文作家,对散文研究也颇深入。他组织几位同行讨论“散文之真”,本刊予以选发,请读者明鉴。

 

散文何必虚假献媚

◎王 彬(鲁迅文学院研究员)

根据百度百科的阐释,所谓“献媚”,即:为讨好他人而做出某种姿态或举动,卑贱地讨好、恭维别人。总之,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他人。献媚他人当然是为了得到他人的好处。当下某些散文的献媚,也是如此。其献媚的对象:一是读者,为了得到他们的点赞;一是评委,为了获得某一个奖项;一是有权势者,为了收割某种利益。总之或者为名或者为利,名缰利锁是也。为了增加献媚的份额,虚假也就难免。

那么,“虚假”又是如何解释的呢?百度百的科解释是:“假的,不真实的。”前者是一个中性词,后者则是贬义词。虚假而献媚的散文,自然不足为外人道。这就不禁使人想到苏轼,想到北宋时期那样一个命运多舛的文人,那样一篇短之又短的散文:

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与苏轼一同夜游赏月的张怀民,也是被贬斥的官员。苏轼在元丰二年,即公元1079年来到黄冈,张怀民则比他晚来了四年,与苏轼同属“闲人”。苏轼写这样的文章有什么目的,为自己还是为他人?当然是为自己,抒发对月色的追寻与鉴赏,寄托对萍踪一样人生的感叹,哪里有一丝一毫的虚假与献媚!

苏轼的散文,或者说,苏轼对中国散文的重要贡献之一,就是把散文生活化,将庸常生活中的情趣、意味、精致、感叹与哲思通过散文提取出来,从而保持了作者的本心,也就是李贽所倡导的童心吧!“童子者,人之初也;童心者,心之初也。”在李贽看来,“童心者,真心也”,“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人心本善,歌哭笑怒出之自然,丧失童心怎么可能写出精致美文?

这样的童心,就是平常之心。社会与他人如何待我,而我又如何对待他人与社会,在关乎生活的柴米油盐的琐细之中,我是如何感受、思索的,这就是撰写散文的基本支撑,为文之心在我,有什么必要制造虚假而向他人献媚!

还是说苏轼,乌台诗案之后便厄运连绵而不停地受到贬斥。在广东惠州时,他住在一所寺院里,写了一首题曰《纵笔》的诗:“白头潇散满霜风,小阁藤床寄病容。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显得闲适安逸。据说,当时的权臣看到这首诗,愤怒地咆哮,“报道先生春睡美”,苏轼还这么快活吗?那就让他去更荒远的地方吧!于是再贬到儋州,也就是今天海南省的儋州市。放逐海南,据说,对宋朝的文职官员来说,是最重的处罚了。在那里,苏轼居无住所、病无医药而万分困窘,但仍旧诗文不断,有这样三首诗描绘了他当时的生活状态与心境:“寂寂东坡一病翁,白须萧散满霜风。小儿误喜朱颜在,一笑那知是酒红。”“父老争看乌角巾,应缘曾现宰官身。溪边古路三叉口,独立斜阳数过人。”“北船不到米如珠,醉饱萧条半月无。明日东家知祀灶,只鸡斗酒定吾。”清人王文诰评价是:“平淡之极,却有无限作用。”王的评价移之于苏轼在儋州时期的散文也是适宜的,他那时的散文是黄州散文风格的继续与发展,是其时情感的流露与宣泄,哪里有丝毫的虚假与献媚!苏轼的文与诗,至今仍然滋养着我们的时代与文学,重要的原因之一就在这里。孟夫子云:“山径之蹊,间介然用之而成路;为间不用,则茅塞之矣。今茅塞子之心矣。”山间的小径,专心致意在上面行走便会走成道路;反之,不在上面行走,便会被茅草堵塞。现在,茅草把本应通透的心堵塞了。我们的心被异化了,矮化了,这就涉及创作主体,一切语言文字,未有不诚而感人者,不诚而欲感人,当然比登天还难。

对散文而言,也是如此,散文应该是典型的“生活流”,这个“流”宽广、恣肆而又自然。散文不过是生活的摹写者,当然这样的摹写不是呆板的刻舟求剑,而是审美的灵动与飞升。明代的宋濂说“物有所触,心有所向,则沛然发之于文”,便是这个意思。袁宗道云:“古人之文,专期于达,而今人之文,专期于不达,以不达学达,是可谓学古者乎?”袁宗道直斥的是他那时的文人之病,散文的根本目的在于达,畅达地表述自己的意旨与情愫而感动他人――首先是感动自己,其次是感动他人,这就是达,反之为不达。而今天,不达则不达矣,甚而蓄意地制造虚假与献媚,如此怎么能够写出动人心弦的散文?

这当然是难以想象的。

 

“五四”启示: 散文真挚与高远的审美品格

◎李一鸣(中国作家协会办公厅主任)

散文乃精神的载体。精神的品格,决定散文的品质。“五四”散文作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奇花,绽放在自主自由自觉和真实真诚真意的精神大地上。

在中国封建传统中,人的主体性往往被消解,人仅是“君”的附庸、“道”的工具、“众”的附属,人之求学、内省、修身、治世、为文,目的就是将自己历练成为能被“君”看中、为“众”接受的人。中国古代作家能否被社会接纳,主要在于看其文章是否传达了“君命”,阐释了“道”,循蹈了“理”,维护了“道统”,表达了统治者及群体的意旨。取消了个人主体的文学,不可能自主自由自觉抒写自我。因此,除少数敢于离经叛道,勇于抒写独立思想、表达个人情志的散文创作外,多数散文难以呈现作家丰富复杂的精神活动,极少体现个人的力量和内心的冲突。一味顾及“上”的允准,“众”的赞同,就易于导致主体缺失,真意遮蔽,这为散文创作设置了牢固桎梏和紧身束缚。

这种状况到了五四时期获得革命性改变。在这场全面彻底的文化运动中,“五四”散文解构既往观念,颠覆传统范式,显示了与传统散文迥然不同的审美意识,恰如夏志清以《人的文学》为题所断言的:“传统”与“现代”之间的分别不容抹杀,因为那是“非人的”和“人的”分别。人的主体性成为现代思想的核心所在,为君为道为祖宗为其他而非为人的文学藩篱被打破,个体的人从旧时代旧观念牢笼中解放出来。鲁迅鲜明地提出“任个人而排众数,尊个性而张精神”;胡适力主发展人的个性,“第一须使个人有自由意志”,“社会最大的罪恶莫过于摧折个人的个性,不使他自由发展”,“世界上最强有力的人,就是那孤立的人”;林语堂则坚持文学要体现“个人之性灵”,“一人有一人之个性,以此个性无拘无碍自由自在表之文学,便叫性灵”;梁实秋宣称:“文学家不接受任何谁的命令,除了他自己内心的命令。”这些主张的共同点在于把个人作为价值主体,强调人的主体性:人本质上是自主的,而非“他主”的;是自由的,而非禁锢的;是自觉的,而非受驱使的;是独立的,而非依附的;是以实现自我精神为目的的,而非沦为工具性的。文学由此成为“人的文学”,这从本质上确立了“五四”散文的品格。

如果说,人的自主自由自觉追求拒绝了散文创作上的媚众媚俗,那么主真主实主诚要求则杜绝了虚伪虚假。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堪为新文学运动先声,他强调“真挚之感情”和“高远之思想”。在《建设的文学革命论》中,他论述道:“要说我自己的话,别说别人的话”,“有什么话,说什么话,话怎么说,就怎么说”,唯以“但求不失真”为标准。周作人坚称,散文不仅是自己个人的,而且还须有“真实的个性”“真的心搏”。林语堂则说,“性灵派文学,主真字”,所谓“真”指“人能发真声”,“说我心中要说的话”,只有“思想真自由,则不苟同”,才能发抒性灵,才可谓之“得其真”。冰心对“真实”与“个性”的关系做过激情的阐述:“能表现自己的文学,是创造的,个性的,自然的,是未经人道的,是充满了特别的感情和趣味的,是心灵里的笑语和泪珠。这其中有作者自己的遗传和环境,自己的地位和经验,自己对于事物的感情和态度,丝毫不可挪移,不容假借的,总而言之,这其中只有一个字‘真’。所以能表现自己的文学,就是‘真’的文学。”“‘真’的文学,是心里有什么,笔下写什么,此时此地只有‘我’”,“微笑也好,深愁也好。洒洒落落,自自然然的画在纸上。这时节,纵然所写的是童话,是疯言,是无理由,是不思索,然而其中已经充满了‘真’。文学家! 你要创造‘真’的文学吗? 请努力发挥个性,表现自己。”这里的“真”,更多的不是指对客观事物的真切描绘,而是指对内在感情的真实表达,“真实与个性”由此得到统一。俞平伯强调“说自己的话,老实地”。在《德译本〈浮生六记〉序》里,他说:“言必由衷谓之真,称意而发谓之自然。”强调真诚,自然,不虚伪。李素伯认为文学作品“是作者最真实的自我表现与生命力的发挥,有着作者内心的本相”。艾青宣称:“作家并不是百灵鸟,也不是专门唱歌娱乐人的歌伎。他的竭尽心血的作品,是通过他的心的搏动而完成的。他不能欺瞒他的感情去写一篇东西,他只知道根据自己的世界观去看事物,去描写事物,去批判事物。在他创作的时候,就只求忠实于他的情感,因为不这样,他的作品就成了虚伪的、没有生命的。”事实表明,“真”才能打动人心,唤醒世界,实现散文的价值,“虚”切断了散文的精神命脉,丧失了散文的力量,注定没有前途和远方。

重返“五四”,阅读经典,思考当前散文创作中存在的媚俗和虚假病症,我们是否可以从中得到启示呢?

 

用真实写心写意写情

――浅谈散文的真实与虚假

◎鲍 坚(中国作家出版集团管委会副主任)

散文写的是作者的心境、意境和情境。一篇好的散文,会把读者带进作者的心、意、情之中,去感悟作者,然后感动自己。散文的感悟与感动具有现实性,而不是虚构性。现实性体现在,不论是散文中所叙述的人、事或者物,还是作为叙述主体的作者本人或者借代的他人所表达出来的心境、意境、情境,都是真实的――或是事实存在,或是真心感受,或是真实拟想。一种文本,如果不是这样的源自现实,而是建立在虚构基础之上的叙述并以此去实现感悟和感动的目的,它可以是文学作品,但不是散文。

既然是现实的,就应当是真实的,真实是散文存在并且追求优秀乃至完美的必要条件。

梭罗的《瓦尔登湖》是真实的,它描述的是作者的自然生活,以及超越生活之上的心灵思考。王勃的《滕王阁序》是真实的,它描述的是作者所体会的人文意象和他所观察的自然景象,以及在此基础上的文学想象――这种想象仍然是他心绪的真实反映。朱自清的《荷塘月色》通过向我们展示真实的景象,给我们留下了无限的意境空间。余秋雨的《长者》是散文不是小说,因为他不仅讲述了真实的故事,还使这个故事蕴含了真实而丰富的心境和情境,它们在文中,还有更多的是在我们心中。

有真实,就有不真实。

叙事的虚假是散文创作中最大的不真实。把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事实或者只是一个简单的事实基础,加以虚构和渲染,写得天花乱坠、有模有样,虚张声势、煞有介事。这种文章,哪怕文笔再精彩生动,也失去了散文的灵魂。

还有一种不真实是知识的虚假。在创作中缺乏严谨的精神,无论是生活常识,还是社会知识抑或是历史知识,不是以一知半解作张冠李戴,就是随意取舍兼添油加醋,更有甚者凭空编造而南辕北辙,以此作为文章的论点、论据,误导读者的心、意、情。这种虚假,如果不认为它是有意的欺骗,那么至少可以认为它是出于无知。

更有一种让人反感的不真实,那就是情感的虚假。本来并没有那么多的感动,却偏要做出欣欣然或凄凄然的样子,矫揉造作、无病呻吟、强装笑脸,靠一些虚假的情节和煽情的词汇来弥补作者自己感情的缺乏,还要以此催出读者之泪、挠出读者之笑。可是,情感是勉强得来的吗?

散文的真实,需要作者具有展现真实的功底。比如,敏锐的观察力,善于思考的习惯,不断积累的阅历,人文关怀的情感,求真唯实的品德,以及任何体裁的文学创作所必须具备的文字表达能力,等等。功底不深,必然导致散文创作中真实的缺失与虚假的掺杂。前述的这些不真实,无一不是因此而起。

然而,并非所有的不真实都是由于功底不深而导致。可以见到的一个现象是,有些功底颇深的作者也热衷于写一些不真实的散文。对他们而言,或许不是为了名或者利,而是因为过于爱或者过于恨。爱或者恨,可以施加于一个人、一个物、一件事,也可以施加于一个群体、一个现象、一个社会、一个国家。但是不论是施加于谁,不能虚假。

散文的风格是丰富多彩的,有平淡,有激昂,有愉悦,有伤感,有宏大,有琐屑,它唯一没有的是不真实。真实与否,无关散文的风格,关系的是散文的本质和它的生存质量。不真实,必然不客观、不真挚,必然要失去感动,尤其是读者的感动――无论是对这篇散文的还是对散文作者的感动。在当今这个时代,文学不是作者一个人的文学,它还是读者的文学。一个文学作品,一旦失去了读者,就失去了它存在的基础;一个文学门类,一旦失去了它的内在本质,它必然要走向衰微。而一个作者,一旦违背了读者对于作品本质的理解,他也将会失去读者的信任与期待。

因此,散文不可不真实。

 

散文的真实性

◎李朝全(中国作家协会创作研究部副主任)

散文这一种文体,很难有准确而严格的定义,其内涵与外延具有很大的伸缩性、灵活性。换言之,散文的边界并不规整拘囿,而是有着很大弹性的。

一、三种散文

从散文的外延及边界来区分,这种文体可以有三种定义,也就是存在着三种散文。

第一种散文的概念,是一个最宽泛、最大范畴的散文,亦即与韵文相对应的文体――非诗非合辙押韵的文学作品,皆为散文。这也正是中国传统意义上的“文”或“文章”的概念。我们有个约定俗成的说法叫“诗文传统”,常常“诗文”并称。古代的“作文”、科举考试的答卷文章,均属此类,即与“诗”相对的“文”。古典文学的初始源头应该是两种。一是从原始社会人们的劳动号子、口头吟唱发展而来的诗歌,一是从古人结绳记事,在陶片瓦罐、龟甲兽骨上刻字记事发展而来的“文”或“文章”。前者更多地诉诸语言、口头歌咏,后者更多地诉诸文字表达、书面记录。这种最广义的散文,在中国古代是与诗歌历史几乎一样悠久的一种本土文体,是中国最古老的一种文体,具有深厚的历史与传统的承袭传递。

从根源上看,中国的散文其实就是最早的文字记录、上古记事。这个源头往下流传,形成了最初的陶文、甲骨文卜筮记事、青铜铭文记事,以至后来的《竹书纪年》《春秋》《国策》等史传记载和先秦诸子百家。这种宽泛的散文的概念,包含了除诗歌之外的其他各种文学作品,如史传、唐宋话本、变文、明清小说、小品,直至现代文学中出现的小说、报告文学、杂文、随笔等各种文体。对于这种宽泛的“文”或“文章”,并无定法或定规,其在创作时亦不论虚构非虚构,在行文上不务求整饬规矩、无须押韵。它是一种自由文体。这种散文,可以采用各种表现形式,如日记、报告、书信、游记等,不拘一格。它的内容更可以包罗万象,挥洒自如。

第二种散文,即我们今日所谓之“大散文”、广义散文的概念。它包含了狭义的散文、报告文学、随笔、杂文等。或者说,除去诗歌、小说、戏剧之外的文学作品皆可归入散文一族。因此,这种散文包括书信、日记、游记、档案、回忆录、口述、访谈、调查报告、通讯特写等各种具有艺术性、真实性的作品。它与读者之间的阅读伦理应该是真实;或者,读者愿意认可并接受作品所写所表乃是真实可信的。报告文学作为由海外输入却被完全中国化了的中国特色的文体,其基本功能在于记事、写人、书史、反思,基本上可以归入广义的叙事散文之范畴,因此也是散文的一个分支或部类。而近年来方兴未艾的非虚构创作,亦符合散文的基本特征及属性,大体上可被散文所包纳。

第三种散文,则是一种狭义的散文,也就是被我们通常所规约接受的散文的概念。譬如,我们在文学评奖中所规定的散文即为此种散文。这种散文就是现代意义上的散文,一般包括叙事散文、抒情散文和哲理散文。在文体上说,它包含了随笔、杂文、小品文,但不包括报告文学。这种散文通常具有形神统一、作者主体性意识鲜明、介入式的主观化叙事及表达、真实性等特征。在我看来,散文须求真、拟真、逼真,要让读者认同为真实,一般不接受虚构、编造和杜撰。

二、五种真实

真实性是散文的一种基本属性。真实,也是散文的力量之所在。散文之所以能感染读者、影响读者,一个相当重要的原因是读者相信作者所写的内容是真实可信的而不是编造杜撰虚构的。我不否认,虚构的内容和作品也可以具备很强的感染力和影响力,但是,那样的作品――虚构出来的人物及其故事,命运及其心灵叙事,应该被归入小说范畴。说得更直白些,小说这种文体的作品同样有感染力,但小说与散文的根本区别正在于虚构与非虚构。

关于散文的真实性,我们还需要做更细致深入的分析。我认为,客观上存在着五种真实,或者说,真实有五种表现形式或呈现方式。

第一种真实是事实真实(或事件真实)。一个事情或事件的发生,有其自然的过程。它是客观存在的一段历史。这个事情本身,就是事实。事实本身所具备的真实性,是一种原初的未被书写、记录、描述或剪裁的史实。这种真实只存在于具体的时空中,是一种本质真实、绝对真实。它是一条流过去的河、一段已经发生的历史。我们人类可以试图无限接近或还原这个真实但却永远无法达致。

第二种真实是历史真实,就是经由时间的沉积积淀之后对历史对事实的一种记录、记载或叙述。所有已经发生、已经过去的事情都是历史。对于这些“历史”事件、事情的记录、叙写,必然需要借助人的语言和文字,也就必然地要经过人的思维的剪裁过滤。历史记录者基本上需要发挥个人的主观性,运用想象等形象化思维,对“历史”竭力进行复原,努力写下真实准确的历史。在史书、文献中所表现出来的事件真实性,就是历史真实。这是一种记录真实或叙述真实。可以说,历史真实只可能且永远只能无限地接近事实真实或本质真实。运用语言文字或者其他载体形式如音频视频等所记录下来的历史,都是历史叙事、历史真实,即便是今日,我们可以采用高端的3D 技术实现更加完整准确的记录,但这种记录或叙述必然要受到介质本身有限性的局限,受到记录角度、方式、剪裁等各种因素的影响。我们永远无法进入同一条河流,这便决定了我们永远无法百分之百准确地反映事实真实。

第三种真实是判断真实,就是经过逻辑推理、价值评判,确认为真实的内容。这是一种可以证明的真实。与其相对的便是可以被证伪的虚假。因此,这是一种科学意义上的真实,接近本质真实、客观真实。

第四种真实是想象真实,就是作者运用想象构筑起来的内容或世界,它既让人清楚地知道这是作者的主观想象和心理映像,又让人感觉可信、真实。因此,想象真实其实就是一种主观真实、心灵真实,它呈现的是心灵的真实世界,是心灵叙事。譬如,何其芳《画梦录》中收录的一系列独语散文,那是作者的心灵独白,作者的自言自语。作品中建构的世界、生活内容及空间基本上是想象的产物,是作者的心灵映照或映像,但它们同样是真实的。

第五种真实是艺术真实,就是借助语言文字建构起来的真实。这是一种审美真实、接受真实。作者所写的内容,在读者读来,感觉或认为是真实、可信的,同时读者在这种接受认识的前提下,受到作品内容的感染或被感动。因此,这是一种诉诸读者阅读感受的影响力真实。它由作者通过语言文字的方式来建造,需要在读者的阅读中检验和完成。

散文所具有的真实性应该是一种艺术真实,它能够让读者认同、认可并接受作者所写的内容是真实可信的,不是凭空虚构、杜撰编造的。如果作者直接告知读者自己所写的都是虚构的故事,那么读者是不会认同这是一篇散文作品的。当然,艺术真实可以包括想象真实和历史真实。它既可以是历史性的叙事与记录,也可以是主观性的叙事或表达。从这个层面上看,着重表现历史真实的散文似乎可被称为叙事散文,而想象真实、思想真实的散文大致上可以归为抒情或哲理性散文。散文所具备的艺术真实应该首先不违背事实真实、判断真实的原则,但绝不是对事实真实的亦步亦趋或对判断真实的简单转述。它是历史真实、想象真实和判断真实的统一。散文的真实不能简单地适用证伪标尺,因为作者的心灵真实、思想和想象真实是无法被证实或证伪的。

三、一种想象

有人认为,文学是虚构的艺术。我不认同这样的论断。文学是语言的艺术,是想象的艺术,是更多地借助于形象思维的产物,不能简单地等同于虚构的艺术或被全部装进虚构艺术这个筐子。因为,散文和报告文学都是追求艺术真实的文体,通常都不允许虚构,读者也不会接受虚构。

在这里,我们有必要重申,文学是运用语言文字、发挥想象、表现现实或心灵生活的艺术。有人说,文学都是骗人的,如果从文学都是想象的产物这一角度来看,这一说法并无大错。文学,包括散文、报告文学,都需要发挥作者的主观想象力。想象力高下是文学作品优劣的重要决定因素。在此,我们有必要认真区分想象与虚构这两个概念。虚构基本上可谓是无中生有,而想象则大多为有中生有。虚构的内容可以由现实生活、社会事件、历史往事去生发、推演、演义,也可以毫无所本毫无所依天马行空自由驰骋。前者更近写实,如《三国演义》,后者更近魔幻虚幻玄幻,如《西游记》。散文不是虚构的艺术,但允许并且需要丰富的想象。这些想象皆基于真实,皆合乎想象真实和艺术真实统一的准则,它在读者眼里都是真实可信的,因此都具有感染力。认为散文要求具备真实性就否认了其可以且需要想象,这是一种片面的形而上的观点;而认为散文是想象的艺术因此便可以虚构编造,这是一种破坏散文文体个性乃至摧毁散文合法性基石的观点,它最终会给散文带来实质性的伤害。

刘亮程《一个人的村庄》“虚构”了一个在村里游荡的闲人,他不问耕耘稼穑,只关心人们忽略的两件大事――日出和日落。这个闲人以及这个闲人的行为似乎完全是作者主观臆造出来的。但是,他所代表的正是作者的一个主观意象、一个理想人物。这个人物是心灵的产物、心灵的映像,它符合想象真实和艺术真实的原则,读者在阅读时接受其是真实可信的,也相信村子里可以存在着这样一个“闲人”。这个闲人可谓是作者主观映照下的产物。庄子的寓言,有许多极其丰富曼妙无边的想象,如鲲鹏万里、庄周梦蝶等,都可谓是作者主观臆造出来的想象真实,其作用于读者后便表现为艺术真实。这些内容不能简单地被贴上虚构的标签。大约10年前,一位不知名的作者树儿发表了一篇感人泪下的作品《娘啊,我的疯子娘》,影响甚广,且被改编成电影。我们在阅读作品时,心理上都默认了这样的前提:作者所写的都是真实的、亲历亲感的,因此我们被感动得一塌糊涂。据说,作家格致也承认自己的一些“散文”作品是虚构的。有些评论家对此不以为意,有些则因此对格致散文的评价大打折扣。我认为,读者在阅读格致作品和《娘啊,我的疯子娘》时,受到了真实的感染,产生了真切的共鸣或其他感受。这种影响力是基于艺术真实的基础。如果读者得知自己所读到的内容是虚假的、虚构的,那么,他们的共鸣或其他感受便受到了一次摧毁性的威胁或损害。换言之,名为散文而作者最终却承认其为虚构,这实际上是对这些作品的一次颠覆或解构,也是对读者阅读接受的一次颠覆。散文倘若丧失了真实性,其力量必将大受折损。正如《娘啊,我的疯子娘》改编成电影后感染力大不如原作一样,观众很少会将电影故事认同为真实、认可为真人真事,而以真实见长的纪录片、纪实片却可以带给读者更深切更强烈的感动和感染力。我曾经询问过《娘啊,我的疯子娘》的作者,他说自己并无这样一位疯娘,但他有一位疯了的舅妈。他的写作有一些想象加工,但基本事实是有的。应该说,如果我们将这部作品视为散文,评价无疑会很高,当年我和诸多选家都在散文选本中收录了这篇作品即是明证。但是,如果我们将其定位为小说,那么,对其的评价则无疑要打对折。

今天,在文体边界不断被打破、穿越的时候,我们有必要重申散文文体的尊严,就是真实性原则。散文应该遵循艺术真实的准绳,应该带给读者真实的感同身受。真实性,是散文的力量所在,也是散文的力量之源。

 

散文的虚假与媚俗,绝非等闲之事

◎安 黎(《美文》杂志副主编)

从南走到北,从东走到西,只要留意观察,就会发现一个传染病般弥散的现象:各地都在竞相编造古代名人――哪怕是小说人物西门庆,哪怕是戏剧人物秦香莲,哪怕是神话人物女娲等――与本地产生关联的故事。略有辨识力的人,只要稍一琢磨,就能知道那些故事纯属子虚乌有,既无史料的佐证,又无考据的支持。即便如此,也不妨碍编造的一浪高过一浪。当地的一些笔杆子,坐在屋子里苦思冥想地一番胡乱编撰,便能点石成金,化假为真。接下来就大兴土木,或修筑纪念馆,或建造故居,而被蒙在鼓里的游客,乃至不明就里的当地土著,渐渐地,皆由最初对其的将信将疑,最终都会变得深信不疑。

散文的虚假和媚俗,不过是社会虚火旺盛和假冒肆虐的一个微缩的样本。若放在整个社会的大系统里审视,散文呈现出来的症结,充其量只是斑斑污渍中的一抹痰迹,对于早已习以为常的我等看客来说,对此既不会感到震惊,也不觉得有多么可怕。少见多怪,见多了就不怪了。

当各种疑难病症缠身,些许的微恙就显得无足轻重。想一想,当本该较真的历史,都能无中生有,散文体态的华而不实与精神气血的猥琐庸俗,又何尝不是大巫林立中的小巫?

但散文的虚假与媚俗,说小很小,说大亦很大,却又不能不被正视。原因则在于作为公众的精神食粮,散文品质的优劣,直接关乎公众乃至后世子孙的精神塑形。

散文的虚假,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是素材的虚假。材料源自脑子里的臆想,而不是现实生活中的真实存在和真实发生――无根生长并日渐繁茂的所谓虚构散文,皆归此类。二是题旨的虚假。具体有两种表现:要么是以无比的虚伪,奋笔歌咏连自己恐怕都不相信的虚无;要么是以无比的真诚,书写无比的虚假。三是情感的虚假。情感上并无真正的投入,却要佯装出一副肝肠寸断倾情投入的模样,颇像无悲者吊丧那般,为获得围观者的赞许,沉溺于极度夸张的感情表演当中,假戏真唱。这时候,感情化为了煽动读者情绪以卖乖讨赏的道具――诸多煽情的文字,就是在这样的氛围里,脸不红心不跳地得以大批量地繁殖和出笼。明明高高在上,对“劳力者”满怀鄙夷,却要假装与他们惺惺相惜地情同手足。最极端的例子,就是地震等大灾大难的突然降临,一些顶着作家名号的人唯恐缺席表演的最佳时机,纷纷粉墨登场,通过一己之笔,化悲为喜,将无数人撕心裂肺的苦痛,转化为自己无比伪善的情感热舞。不客气地说,利用他人的苦难炒作自己,以获取染血的名利,无异于落井下石的另一种形式的精神灾难。那些不无荒诞的“含泪劝告”,那些“纵做鬼,亦幸福”的纵情欢呼,即使辞章再优雅,妙笔再生花,都难掩骨血的贫瘠和灵魂的肮脏。

散文虚假的重灾区,无疑是那些所谓的心灵鸡汤。鸡汤原本并非没有营养,怕就怕那些美其名曰鸡汤的东西,实则是添加了糖精的自来水,以假乱真,以次充好――味道虽很甜,饮之却有害。

单论鸡汤,也有明暗之别,两者相较,暗鸡汤的杀伤力更强,毒副作用也更大。明鸡汤,就摆在鸡汤专卖店里,现做现卖,毫不避讳自己鸡汤的身份属性;但暗鸡汤,却在挂羊头卖狗肉,制作者明明就是一个混吃混喝的江湖术士,却装神弄鬼地把自己装扮成超凡脱俗悟透人间万象的高德圣贤。这等人比起那些自我摆摊自我吆喝的鸡汤厨师来,制作鸡汤的工艺更为精湛,制作的过程也更为隐蔽。他们熟稔人性的盲点与弱点在哪里,加上自己本身又是调色调味的高手,于是一碗碗的鸡汤,就被精心烹制而出,并以佳肴的面目示人。

很多所谓的名家名篇,其实都是经不起推敲和审视的鸡汤。稍微将其精美的衣裙撩拨一下,就能窥见它们虚假的隆胸,闻到美肤霜的刺鼻气味。

虚构一个故事或情节,然后从中提炼主旨,并大抒而特抒情怀,很容易让人想到一个虚情假意的人,站在马路边,朝着一幅美女的挂图爱得死去活来。那种信誓旦旦海枯石烂般的豪言壮语,究其实质,无涉生命的苦乐,无涉人性的善恶,无涉社会的清浊,其意不过是想吸引来更多的过路者能驻足顾盼,让自己成为目光聚焦的中心而已。

虚假必然带来媚俗,媚俗是虚假的衍生品。媚是谄媚讨好的意思,于是谄媚谁,讨好谁,谁能让我获益,就成了题中之要义和写作之动力。

献媚的指向,常常有两个:一是权势,一是世风。向权势致敬,用精妙的语言贿赂权势,取悦权势,并非新闻,而是旧闻――大概在造纸业尚未问世之前,就已汹涌澎湃――久病成顽疾,想治愈并非易事,在此,对其暂且搁置,不再赘言。需要警惕的,还有与之并举的向世风的妥协和谄媚,即所谓的媚俗,对散文无孔不入地围剿与蚕食。作为散文疾患之一种,在近十数年里,媚俗呈现出星火燎原之态,大有让散文玉石俱焚的势头――散文乃至文学因之而遭遇扭曲变形,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甚至被肢解得四分五裂,血肉模糊,皆非危言耸听。

一锅的米饭里,有几粒老鼠屎,依然还是一锅米饭;但老鼠屎如果太多,多到要超过米饭的程度,那锅里究竟是米饭还是老鼠屎,就值得考究与追问了。很多人都在诟病当下世风的浮躁,但鲜有从自身寻找原因的。风一吹,树枝就晃动,那不仅是风的问题,还有树枝的问题。没有树枝的有效配合,风即使再吹拂,都不会实现它想要达到的目标。千万根树枝摇曳,不但是对风的鼓励,而且还会制造出更多的新风,使风变得更加嚣张,更加横扫一切。浮躁显然不是空穴来风,它来自于人的制造――少数人不断地策动,多数人持续地起哄与策应,才能使浮躁成为一种弥漫整个社会的世风与气候。如果每个人都能有抵御浮躁的自觉,从我做起,与浮躁保持应有的距离,久而久之,浮躁也就会渐渐地化为强弩之末,终将“无可奈何花落去”。

浮躁与社会结构引发的急功近利地争相邀功有关,与人的虚荣心衍生的攀比欲望有关,更与我们每个人有意无意参与其中推波助澜有关――我们自觉不自觉地加入了大合唱,并起劲地跟随节拍高唱,却反过来抱怨震耳欲聋的噪音无法使自己享受到应有的清静。

比如微信的兴起,几乎把所有能断文识字的人都卷入其中。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当作家的人,而今都像赶集逛庙会那般,凑起了舞文弄墨的热闹。众声喧哗,雀鸟聒噪,当然是一件好事。微信最大的优点,就是传播的快捷与便利,以及对门第之限的破除。许多颇有才学者,因此而寻觅到了开花结果的沃壤。但需要正视的是,不是所有的吼声叫声,都是动听的音乐,都蕴含有艺术的价值。无门槛地进入,带来的除了货物的琳琅满目,还有良莠不齐的芜杂。稿件以数以亿计的数量涌动,显示的不仅仅是浪花的腾跃,还有泥沙的翻滚。快餐化的写作方式,让散文质量的平均值,宛若坐了滑梯一般,越降越低。

诸多网站为聚拢人气,各种社团为显示自己的存在感,都在不断地制造各种噱头――比如征文与评奖之类――并把点赞和投票,作为诱饵,引诱得每个赛跑者的心,皆翩跹欲飞,火烧火燎。于是一大批及格线以下的毛糙之作,在高票的簇拥下,竟能堂而皇之地以经典的面目示人。

然而事实是,散文真正的价值,并不能依据掌声的高低和点赞的多少来确立。寄望于邀宠读者,讨得更多的点赞,或者干脆虚构点赞量,不客气地说,皆为促使散文爆胎的幽暗推手。当然,不是所有的作家都是媚俗的,也不是所有的作品都是虚假的。但一条条污流的汇入,足以让一条条河流变得不洁不净。真正意义的好散文,实话实说,是写给天空的天书,是写给历史的秘语,唯有站位足够高的人,才能看清它内涵的纹理,才能领悟它恒久的价值。


(编辑:moyuzh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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