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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物兄》:临界叙述及风及门及物事心事之关系(二)

发布时间:2021-09-19 来源于: 作者: 点击数:

来源:《收获》 | 王鸿生  2019年01月02日08: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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蹲在地上航拍,故事就膨胀开来了

现代人对物的态度:一是攫取,二是挥霍,三是遗忘。资本主义的竞争伦理,效率至上的功利主义逻辑,加速了把世界变成废墟的过程。现代人很忙,忙着占有,忙着消费,忙着丢弃。贪婪、急切、轻率,使现代人不再有“应物”的功夫,也不再能体会物之物性。如乔木先生所言,“心亡为忙”。《应物兄》动而未动,言而不言,有意识地让故事静止于当下,不啻是一个迫使加速度的现代性时间“停顿”下来的隐喻。为了唤醒人之初心,召回物之所是,“停顿”,把世界从一种同质化的进程中剥离出来,给我们带来了想象另一种生活的可能。

那些被无视、被废弃、被扔在某个角落里的事物,往往携有历史的体温和生活的密码。所以,本雅明把现代艺术家叫作“拾垃圾者”。记得小说里有个细节,一个被发配到济大附属医院处理医用垃圾的人,发现这是个不用怎么上班还有人送“红包”的美差,从此有了句口头禅:“一切都是垃圾,但垃圾是个好东西。”然而,说“垃圾”有价值是一回事,用“垃圾”、用一大堆“鸡毛蒜皮”去搭建一座文化大厦,却是另一回事。直观地想一想,就会觉得这简直是一系列恐怖的、无法开展的工程。当我斜靠在床头读到第四章的开头几行――“太和春”四个字,被风吹起了一个角。它抖动着,似乎想站起来,还要带动整张宣纸站起来。可它太软了,很快就委身于地了。它似乎有些不甘心,又抖动了起来”――突然浑身一紧,我知道,太和儒学院要黄了,而一件不可思议的文化工程要成了。在这个南方的初冬之夜,我不禁对李洱肃然起敬,并感到了几分陌生。

除了前面所谈到的临界叙事、时空一体、当下、叙述动力、叙述人问题,作品的塑型方式不能不引发探讨的兴趣。一般来讲,叙述者站位越高,越容易导致作品朝概括的、抽象的方向走,就像高空航拍,影像在轮廓上可以非常清晰,但想让地上的万物纤毫毕现,像素再高的相机也是做不到的。而《应物兄》非常打眼的地方恰恰是:细节。满眼飞舞的细节,信手拈来的细节,珠玉滚淌的细节,个个饱满、结实,神情毕肖。那么,既要俯瞰人间世,又要勾勒微物之神,怎么做到的呢?我只能把这种塑型方式叫作:蹲在地上航拍。

那应该是世界上最小的宠物了。葛道宏的办公室,也养了几只蚁狮,也放在玻璃坛子里,坛子里装着沙子。“小家伙是天生的阴谋家,天生的杀手。你看它挖的这些小坑,其实是陷阱。蚂蚁掉进去,没有活着出来的。在显微镜下,每当蚂蚁路过,它立即从沙子里钻出来,挥动着头顶的两只钳子,不停地扬沙,扬啊扬,将蚂蚁打晕,然后再咬住,一点点拖进小坑,慢慢享用。坛子里的蚂蚁没有能够逃脱的。用不了几天,沙子里就会有细碎的黑色碎片,那是蚂蚁尸体的碎片。小家伙的嘴很刁,只挑好吃的部分吃。”

应物兄还记得,葛道宏这么说的时候,有一只蚁狮就像得到了指令,及时地从土里钻出来做了个示范。它挥舞着两只钳子,就像李逵挥动着两把斧子。葛道宏用竹枝挑了一下它身边的土,它立即蜷曲着,一动不动,好像在装死。随后,只见它扑棱一下翻过身,非常敏捷地蠕动着身子,倒退着,很快就钻进了沙子。

――《应物兄》

作为新小说派大师,罗伯・格里耶是西方作家中写“物”的圣手。无限地逼近,客观地描摹,光打在静止的物上,洞幽发微,但心与物却被有意识地隔离开来,视线是冷的。与罗伯・格里耶漠然的“物”不同,李洱笔下的物充满了生命的动感、趣味和情性。李洱有天生的物感,他对物的好奇、惊叹、关切,给了他一个可变换焦距、可用来航拍的精度极高的光学镜头,宛如在无数随机出没的事物间旅行,一旦捕摄到什么,他就会突然地兴奋起来,但绝不会打扰事物的存在。让物呈现,也是让物的历史与意义自行在场。眼与物、物与词、词与心,对视、离析、交融,在物的节律和知觉的秩序中,世界的形态、质感和温度就留下了。

“有一只乌鸦,正要从树枝上起飞。它先是翅膀一收,向后一缩,以便获得足够的冲力,然后像个飞镖似的,突然射了出去。”

――《应物兄》

词语的落点,像神枪手打靶一样快捷、简炼、精准。当然,也有拧巴的时候。

鹦鹉笼子旁边放着塑料盒,里面装的是通体发红的小虫子。华学明送来的,既是鹦鹉的口粮又是药品。它们密密麻麻纠结在一起,或者上下翻滚,或者摇晃着针头式的小脑袋。一看到它们,应物兄就感到头皮发麻,恶心,想吐。他有一种轻微的密集恐惧症,有时候看到蜂巢、莲蓬,也会感到不适。每次给鹦鹉喂食,对他都是一种痛苦的体验。他需要闭上眼睛,把一张硬纸板伸到小盒子里,等小虫子爬上了纸板再塞进笼子。这期间,他会感到头皮发麻,好像在放静电。

――《应物兄》

对小说的建构来讲,物的意义是非凡的、广袤的。如果拿掉作品里密集的、规模化存在的“鸡毛蒜皮”,就不是大厦里有没有装东西的问题,而是大厦本身还能不能存在的问题。作为不可或缺的叙事要素和支撑,《应物兄》对物近乎于痴迷,李洱关于物的知识储备之丰富,令人叹为观止。这部作品细致地描写和提到了数十种植物,如松树、茶树、荇菜、玉米须、野兰花、菖蒲、楷木、猫薄荷、烟叶、皂夹、苜蓿、猕猴桃;近百种动物,有猫、狗、蝈蝈、驴、白马、鹦鹉、渡鸦、寒鸦、杜鹃、林蛙、土蜂、鸡、鱼;还有器物和玩具,如鼎、觚、爵、钟、鼓、伊斯拉莫羊肠琴弦、玳瑁高蒙心葫芦、铃铛、拨浪鼓;食物方面,则对仁德丸子、套五宝、鱼咬羊、羊腰子、羊双肠、羊杂碎、烤全羊等,给予了不厌其详的生动叙述。物有自己的故事。它们本是自足的存在,但一进入小说,便与人物特质、叙事环境发生了意义关联。

如果被遗忘的知识也是一种“物”,一种被丢弃的“垃圾”,那么,唤醒现代人的知识兴趣,重温那些尘封已久的词语或先贤的遗言,就是某种文化记忆上的反熵努力。我们无法不注意到,不算作者自己编造的假书、假报刊和一本正经的伪注,《应物兄》借对话、讲演、讨论、著述、回忆、联想,所引用和谈及的中外古今文献高达数百篇(种)。通过《诗经》《易经》《道德经》《论语》《礼记》《尔雅》《孟子》《墨子》《史记》《尚书》《华严经》《托拉》《十戒》等经史元典,《理想国》(柏拉图)、《诗学》(亚里斯多德)、《五灯会元》(普济)、《梦溪笔谈》(沈括)、《周易本义》(朱熹)、《国富论》(亚当・斯密)、《哲学史讲演录》(黑格尔)、《共产党宣言》(马克思,恩格斯)、《仁学》(谭嗣同)、《朝霞》(尼采)、《释梦》(佛洛伊德)、《鲁迅全集》《人道主义书信》(海德格尔)、《江村经济》(费孝通)、《偶然、反讽与团结》(理查德・罗蒂)等中外名著,大致可看出作者的思考背景和阅读范围。至于书中或展示、或引用、或杜撰、或调侃的诗、词、曲、对联、书法、篆刻、绘画、音乐、戏剧、小说、影视、民谣、段子、避孕套广告、奥普拉式的综艺节目,以及巴士底狱病毒、X连锁隐性遗传病、性瘾症、艾滋、脂肪肝等,兹不一一枚举。从这种百科全书式的追求中,读者可以感受到,作者在生物学、历史学、古典学、语言学、艺术学、医学,乃至堪舆风水、流行文化等领域,做了大量案头工作,其所积累和触碰到的知识量堪称浩瀚。

如此繁富的物元素、知识元素,经细细咀嚼被吸纳入文本,故事自然就膨胀起来。但这决不意味着知识的堆砌和炫示。以小说的方式驾驭、整饬这些元素,而不是将之拼贴、组装、焊接,有极高的难度系数,知性能力和叙事天分一样都不能少。让形形色色的物在叙事中自然地穿插,让杂七杂八的知识话语像礼花一样绽放,让人、事、物、理、识、情卯榫相接,各抱地势,勾心斗角,相互映照、对质、发问,作品才能像有机生命一样呼吸吐纳。《应物兄》将知识元素化,元素意象化,意象历史化的叙事塑型方式,颇得《红楼梦》神韵,其功能是多方面的:增加了文学趣味,丰满了人物形象,聚合了丛生的疑惑;当然,更重要的是,立体地呈现了当代人知识生活的形态;摸住了不同校园知识分子的脉象;还有对知识存在论困境的揭示,比如,对知识的近乎无耻的利用,以及当知识者完全被知识包裹起来时,他反而变得无能了。

在征用各类知识点的时候,作者显得敏锐而奔放,顺应文本的语境和世界的语境,通过人物之口,李洱屡有思想的挥洒。比如,围绕一只“觚”,不同解释性话语就显示了完全不同的政治涵义:礼的形制;名与实的关系;装饰品;封建主的奢侈;一般文物等等。像李政道“时间子”(Timeon)假设的时光倒流,甘地奇怪的禁欲主义技巧,(与西方迫害/支持模式不同)儒家对同性恋一向不斥不倡的态度,书中都煞有介事地进行了论证。还有理学与道学、新左与新右、地球生物物种灭绝等哲学、政治学、生态学热点,一概都落在小说的视野之内,诸如谭嗣同与激进主义的评价,谭淳分别初遇姚鼐、程济世时,就爆发过两次激辩。关于中美关系,作品也忘不了拿来敲打,说“美国是需要敌人的国家”,因为敌人能警醒自我,柳宗元的《敌戒》才一百四十四字,便“讲透了中美博弈的实质”,等等。《应物兄》许多节段或只言片语,常令人捧腹又发人深省,看似天女散花,漫无边际,但综合起来,一个时代的精神图象,一些人类所纠结的现实困境,却切片般显影了。

(编辑:moyuzh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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