苑博：权力镜像中的人性之光
上世纪90年代以来的小说创作，正如於可训所言，以“反腐倡廉”为主题及与之相关的小说“格外引人注目，被人们称为‘官场小说’或‘反腐小说’，多有作品进入畅销书的排行榜”。
在许多读者与批评家心目中，杨少衡是不折不扣的“官场小说”作家。的确，杨少衡的小说多以官场这一特殊场域为背景，叙写其中复杂的人事关系与权力角逐，塑造官场中一系列形色各异的人物。在杨少衡小说的人物谱系中，格外突出的一类形象是官场里的理想主义者。这类人物忠于内心、忠于人民，有着个人抱负与社会责任感，他们的意志总是与现实环境发生龃龉，但却能最大限度地坚守心中的正义感。本期选载的《铜离子》里的卢梁栋，在被市委书记委派处理因对搬迁补偿方案不满而引发的干群冲突时，未请示市委书记邱先智即向群众承诺重新制定搬迁方案。按常理，卢梁栋在现场有重大决定，事前应向邱先智请示，久经官场的卢梁栋不会不清楚这点。但他内心觉得补偿方案不合理，认为完全可以制定出群众认可、政府能够承受的拆迁补偿方案，于是借尚未酒醒之名，佯装颟顸，先斩后奏，最终成功促使补偿方案重新制定。在本刊2020年第6期选载的《不亦快乐乎》中，县委书记冯长民为发展当地旅游业，准备召开旅游推介会，推出古桥资源丰富的虹桥驿，请挂职副县长的季航主持，要求她在推介会上为虹桥驿冠以“最久远、最大、最壮观”等名号。作为古桥研究者，季航觉得用如此夸张不实的词语形容虹桥驿有失专业水准，坚决拒绝主持推介会。最后冯长民只好另找他人。
相较于官场中的理想主义者，杨少衡更善于刻画官场中那些有魄力、有手腕的“强人”。在这类人物身上，作者似乎倾注了最多的心血。杨少衡总是将这些充满着生命热力的角色，置于某种危险的境地，让他们在困境中奋力一搏，带着全部的气力与希望。而这些在环境中挣扎的人，又总是会由逆境落入失败的结局。一往无前的人如何困于环境而终于失败，是杨少衡小说的主题之一。《铜离子》中的邱先智刚刚经历考核组考察，是省级领导的后备人选。邱先智提任后，卢梁栋便有望接任市长。对此刻的卢梁栋而言，任何灾难的苗头都不容忽视。他敏锐地注意到五峰库区的死鱼现象，迅速制定方案控制灾情，同时组织专家开展调查，第一时间向公众通报灾情的成因，事态短时间内便平息下来。虽然专家调查表明，此次死鱼原因是缺氧，但卢梁栋怀疑灾情与水库上游的铜冶厂有关，于是派人前去暗访。暗访人员发现情况，卢梁栋便前往铜冶厂，警告厂长沈声远，敦促铜冶厂展开自查，规避铜离子泄露风险。卢梁栋为避免出现工业废水污染，不可谓不用心。但铜冶厂的废水最后还是因一场暴雨而泄露到水库下游，五峰镇养殖鱼类几乎荡然无存，卢梁栋的政治生命也走到尽头。《不亦快乐乎》中指望着升入市级班子的县委书记冯长民，直到考察团来的前一天，仍在动用一切力量协调上下，希望考察团能到“南片”考察，以此提升虹桥驿的知名度。但由于“北片”方面暗中阻止，考察团最后还是没有将前往“南片”列入计划之中。无奈之下，冯长民决定在考察团途径虹桥驿的路上“中途拦截”，强行让专家经过虹桥驿。但在考察团到来的那天，他却在“劫持”专家的路上发生事故，生死未卜。杨少衡从来都不是以旁观的姿态审视官场里的个体，以某种刻板或夸张的方式漫画官员，而是将已在“官场小说”中高度程式化的“官”，还原成一个完整的、有血有肉的“人”。在这个意义上，杨少衡的小说创作早已溢出“官场小说”的范畴，官场只是杨少衡小说的背景，他念兹在兹的是官场中行动着的人。用杨少衡自己的话来说，“我不侧重写‘场’，侧重写‘官’，即场中人物。我更关注的是这一‘场’里的人物，他们的命运、情感和思想。”
杨少衡善于发掘权力镜像中的人性之光，但他很少正面书写浮潜于官场的个体的心灵内面。如李敬泽所说，“他关注的是人如何行动，他笔下的人感官并不发达，决不多愁善感。”杨少衡小说中的心理描写，往往只能来阐释人物某个具体行为的动机或只是人物理性思索的再现，并不直接通往人物的心灵。他笔下的人物并不存在某种先于动作的本质，其性格完全是在行动中展现的。以《铜离子》为例，小说第四节将卢梁栋父亲手术失败与铜冶厂污水泄露二事交叉叙述：卢梁栋父亲手术开始时，铜冶厂报告存在污水泄漏风险。四小时后，手术顺利结束，此时兰溪岭故道检测出铜离子，铜冶厂出现污水泄漏，卢梁栋立即前往铜冶厂指挥。抵达铜冶厂后雨水停止，污水泄露的危机暂时解除。但没过多久，医院方面报告父亲手术出现意外，卢梁栋迅速乘车返回医院。前往医院的路上，雨水突然加大，卢梁栋又改道回铜冶厂。而他尚未返回铜冶厂，污水便已发生大规模泄漏。在这段叙述中，作者营造波折的情节，充分调动读者的情绪。值得注意的是，在卢梁栋的每个命运转折点，作者都可以进入其心灵世界，呈现他在特殊境遇下的心理活动，但杨少衡并没有这样写。卢梁栋得知父亲去世时，作者淡淡写道，“接电话间，泪水静静流出，从眼眶向下流淌。”叙述发生大规模污水泄露，紧随其后的是一段景物描写：“吊诡的是，此刻雨停，居然还有些日华在云层闪现，气候闷热”。
杨少衡的小说尤为可贵的一点是，他的小说能够贴合时代政治变迁的曲线，将广阔、复杂而又常为当下文学所忽视的现时政治因素，极为熨帖地熔铸于小说的内在肌理中，同时避免“图解政策”的概念化书写。《铜离子》处理的一个问题是网络时代公共事件的应急处理方式。面对五峰库区的大规模死鱼现象，卢梁栋迅速制定方案缓解灾情，同时派专家调查事因，向公众公开调查结果。及时的处置、透明的信息公开、真诚的交流是解决公共事件唯一有效的路径。《不亦快乐乎》写基层干部发展当地旅游业的艰难。小说里有一个细节十分耐人寻味：按常理，冯长民应让分管旅游的副县长主持推介会，但最后却选择了形象更好的季航，准备把虹桥驿和季航同时“隆重推出”。这段情节让人不难想到前段时间走红网络的丁真，当地政府亦深谙传播学规律，借“人”来为“城”代言，以此增加“城”的关注度。这两篇小说从不同的角度切入，均反映出网络时代新的媒介下需要更加灵活的行政手段。
中国正处于高速发展、高速变革的时代，如何处理这一过程中不断生成的时代经验，是当代文学面临的挑战。杨少衡的小说创作表明，现实主义在当下仍是一种富于活力的写作方式，现实主义的道路依然广阔。如何书写新的社会环境中出现的新问题，如何将个人经验有效地转化为写作资源，在已固化的小说模式中写出新意，杨少衡的写作为我们提供了不可忽视的参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