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衎小说集《仙》：逗鱼的艺术
徐衎的中短篇小说集《仙》（长江文艺出版社），收录了作者近年创作的七篇作品。这些作品以极大的耐心和繁复的笔调，描摹呈现了江南小城婺城人的生存景况。作者呈现这种生存景况的手段，是很有特色的。他像一个顽皮又淡漠的逗鱼人，坏兮兮坐在岸上，时不时朝小说这个湖里丢一点东西，逗弄得人们像鱼群一样往来游动，一时间，各种姿态都清楚地出现在了我们的眼前。
有时候是百无聊赖，随便一逗，就图看个鱼尾横斜，湖面起涟漪。在《苹果刑》中，他逗化缘假和尚，写假和尚手里锦旗照片的落款是“专营狗肉煲的小饭馆”，又让整天供菩萨的黄阿姨，说自己信上帝。在《心经》里，他逗老鼠也逗萃梅，让这个慢慢走向老朽的女人，把老鼠从鸡笼里钳出来，装进铁笼慢慢淹死。在《肉林执》里，他借司马玲的手，用半块话梅糖逗蚂蚁，让话梅糖化成“一眼褐色湖泊”，“蚂蚁们前赴后继坠入甜蜜陷阱”，而司马玲则用牙签将尚未中招的蚂蚁挑进陷阱来“屠戮蚂蚁”。这个幅度的逗，不过是随手一逗，做一点小小的调侃。
有时候是认真逗，让鱼群哗啦啦闹个不休，湖面动静不小。《苹果刑》中，逗鱼的工具是梅毒。徐衎声东击西，先让老邓和老黄玩失踪，黄阿姨的老公老黄一失踪，就逗得黄阿姨想各种事故，甚至还去找事故现场，末了谜底揭开，原来老黄是嫖娼被抓了，还染上了梅毒。梅毒扯下了黄阿姨“道德模范”的面纱，逼迫她直视身体和内心的欲望。顺势而下，是水果店小老板老邓的消失，黄阿姨常到水果店买苹果供奉菩萨，现在老邓消失了，就让黄阿姨多了一点念想。谢天谢地，老邓也出现了。紧接着，已经直视了自己身体和内心欲望的黄阿姨，就去老邓店里求欢。这突如其来的求欢，让人想起阿Q那句著名的“吴妈，我要和你困觉”。在黄阿姨这里，大概也可以概括成“老邓，我要和你困觉”，不幸的是，老邓不是吴妈，他没有高声张扬这桩桃花艳事，而是“用虚弱的声音自揭伤疤”，说“我有梅毒，不好害你，前一向我就是去市里看病了”。又是梅毒！这一逗，直逗得黄阿姨意兴阑珊，宛若“一名刑满释放的女犯低着头走在冷清的婺城小路边缘”。苹果之刑，到此图穷匕见，阿弥陀佛。
又有《肉林执》中的邮递员受伤，也是逗的结果。这位邮递员是一位不合时宜的文学爱好者，通过拆阅小城女作家鲁贝贝的信件，获得某一种乐趣。当这个小动作被发现，信件中出现诅咒时，邮递员心神恍惚，在路上被一只野猫吓了一跳，“侧翻在地，跌进滚烫的柏油里，轧路机滚滚轧过”，轧成了伤员。在这里，逗鱼的饵料呈现出复杂的面貌，既是鲁贝贝的信件，是邮递员个人的窥视欲，也是邮递员这个工种带来的“特权”。金宇澄的《繁花》里，也有邮递员拆信的场面，邮递员们像打扑克一样从邮袋里取信，“有价值的”是大牌，“没价值的”是小牌，大牌慢慢看，小牌捏成一团，直接抛到车门外面，“小风凉爽，车子摇晃，昏昏欲睡。”相较于这些大胆而逍遥的邮递员，《肉林执》里的这位邮递员，就显得谨慎和紧张多了，被发现和诅咒后，他“愠怒和害怕”，经由“愠怒和害怕”这个放大器，野猫、压路机、滚烫的柏油，也成了这味多味饵料的组成配料，他们构成了邮递员命运里的一块绊脚石。这块绊脚石，恰恰又是他自己搬起来的。试想，这个邮递员如果有《繁花》里的那群邮递员的超脱，看了就看了，那故事的走向，又将是另一个样子了。命运就埋伏在邮递员的路上，现在，它突然杀出来了。它杀出来，事情就又有了新的反转：偷看信件，是邮递员契入鲁贝贝的生命，经由这个事件，则是鲁贝贝契入了邮递员的生命。他们相互契入，构建起了一组紧密而结实的关系。
徐衎最擅长的，还是直接砸鱼塘，这个逗的力度，是地震级的。鱼塘地震了，鱼们的生命轨迹，轻则改弦更张，重则戛然而止。在《乌鸦工厂》里，砸鱼塘的石块是巨大的爆炸，金积喜打了半夜麻将，静脉血栓发作，去了医院。一觉醒来，竟然发现牌友小董躺在隔壁。“小董告诉金积喜，鞋厂后半夜失火”，三个牌友，只有小董逃了出来。至此，鞋厂的情爱悲喜、笑闹生死，都一笔勾销，转眼烟消云散了，只有金积喜在医院里高悬着腿，像“享受着至高荣誉”。这是大变故，也有小变故，一样被徐衎用得麻利爽快。在《红墙绿水黄琉璃》里，武昌和庄臣眉来眼去，覆雨翻云，眼见着就要花好月圆了，陡然间，“一群警察破门冲进来将庄臣反扭在地”，庄臣被捕，武昌“才梦醒接受庄臣是一个人贩子的事实”。这样的棒打鸳鸯，真是干脆利落，漂亮极了。《心经》里，资深逃犯许舒华化名徐顺华，隐藏在小学食堂里当厨师。警察开展抓捕的时候，他“正在烧全校的中午饭，米刚下锅，卷心菜和红菜头在沥干。”柴米油盐本是岁月静好，现在动刀子出罪犯了，岁月静好瞬间被砸得稀巴烂。在这些小说里，突发事件如天外飞石一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砸下来，刹那间水花飞溅、万物震颤，滚滚红尘痴男怨女，一时都如鸟兽散了。
整体来看，《仙》中的小说，都不是那种有着明显起承转合的故事型小说。在非故事型小说里，如何在推进过程中呈现人物和生活的面貌，又不至于陷入到乏味沉闷的停滞中，这是很考验人的。徐衎用这种类似逗鱼的方法，随势敷文，牵扯出枝枝蔓蔓，又在枝枝蔓蔓中牵扯出人情世故，形成一个个生活的横截面，进而呈现出了各色人物的姿态和小说世界的活色生香。这是《仙》的特色之一，这样的逗鱼艺术，是出色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