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学文《浮影》:我们都活在影中
胡学文近年来的小说创作表现出对“影”的情有独钟,从2019年的《逐影记》到如今这篇《浮影》,小说家敏锐捕捉到“影”在个体生存场景中的无处不在与挥之不去。胡学文的中篇新作《浮影》深描了一幅时空叠影复现、充满矛盾张力的个体精神图景。紧随小说叙事的步伐,我们目睹了过往的背影、当下的阴影与未来的幻影层层重叠,以及它们如何合力撕咬着人物的灵与肉。对小说中的人物而言,罪与苦痛如影随形,爱与喜乐踪影难觅。
故事从马西的“怪病”讲起。套用胡学文旧作《从正午开始的黄昏》(《钟山》2011年第2期)之名,马西的病症则是“从午夜开始的清晨”,其病根源自深埋内心的隐罪。之所以称其为隐罪,盖因此罪相较于昭昭罪行,尽管不会受到法律制裁,但它能使服罪者的生活昼夜颠倒,精神饱受撕扯。午夜准时醒来的马西习惯性向窗外的站前广场望去,忽见熟悉身影,由此搅动起一场人性挣扎的混沌风暴,并辐射出一段文学青年的纯真往事。学生时代的马西与白雪在文学社亲密共事,毕业后仍有往来。白雪深夜于公园内遭人施暴,其间竟发现马西躲立一旁袖手旁观。事后白雪抑郁加重,不久即自溺身亡。在白雪死后留下的日记中,无数个“他”字背后,叹号似利剑问号如尖钩,直戳马西灵魂深处,不啻为一场精神凌迟。马西犯下的罪看似无旁人知晓,却被刀笔记录在册、深镌心底。有朝一日,日记出版,马西将被铅字钉在耻辱柱上,永尝隐罪之痛。
尽管如此,马西却对这罪痛欲罢不能。这一方面是由于他冥冥之中笃信只有不断诱导赵莫探明真相,使自己最终服罪,才能以短痛化解长痛,摆脱午夜浮影的旷日纠缠;一方面源于他偏执地认为惟有将白雪的诗文日记早日出版,才能告慰白雪亡灵,救赎自己因懦弱而酿成的罪。然而,隐罪难赎,隐痛难解,隐苦难诉。往事庞大的背影使马西无处遁形,他与白雪丈夫赵莫在谈话中“相互启发,又彼此闪躲”,意在找到所谓“真正的凶手”,而“真正的凶手”却正是马西自己。小说结尾处,已然对隐罪上瘾的马西“内心翻涌着酸涩”,在凤凰阁“熟悉而陌生的气息”中“缓缓踏上台阶”。读至此处,我倏然发觉,马西像极了西西弗斯,他明知苦痛无尽却义无反顾,直至气力竭尽也难以最终赎罪。
如果说赵莫约请吃饭的凤凰阁是马西灵魂的绞刑架,那么老枪的居所与苏文秀的餐馆则似乎成了他梦想的大本营。老枪给马西的生活增添一抹亮色,更是后者文学梦的保鲜剂。诗人老枪凭借其诗歌吸引了一大批粉丝,这其中就包括他的前妻苏文秀和马西,此外则构成了他“混乱的私生活”。显然,老枪活成了马西向往的样子。换言之,马西将老枪视作“平行时空”中的自己,其摆脱一切寡淡、怯懦与罪孽,自在翱翔于文学的辽阔天空。然而,当老枪不得不承认纵情声色只是伪装,而“行尸走肉”才是“真实的我”时,马西膜拜的文学偶像瞬间崩塌,其文学梦亦再无实体依托。
小说人物中最易被人忽视的一角当属马西的妻子何清。何清在小说叙事篇幅中占比最少,好似一个“可有可无的影子”,而恰恰是这个“影子”延展出马西日常生活的基底。纵观新世纪小说创作,日常生活叙事举足轻重,在不少作家笔下,日常生活琐碎嘈杂、摇曳生姿,它构成了新世纪审美世界的缤纷外壳。《浮影》却反其道而行之,藉由马西与何清寡然无味、寂静无声的家庭生活,消解了日常生活的表壳,直接剥离出其无奈无趣的精神内核。这样的人物设置看似漫不经心,却尤能彰显叙事主体的匠心独具。
鲁迅在《影的告别》中兀自独语道:“我终于彷徨于明暗之间,我不知道是黄昏还是黎明。我姑且举灰黑的手装作喝干一杯酒,我将在不知道时候的时候独自远行。”我们都同马西一样,在午夜与清晨、黑暗与光明、服罪与赎罪、过去与未来、理想与现实之间,追梦逐影独自沉浮,终难逃离人生困局。在此意义上,我们每个人都活在影中,欲罢不能欲拒还迎。
(作者系南京大学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2020级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