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依《和解》:人能否与自己和解?
有追求的写作者总在尝试在引领时代的发展,但描绘当下比解释古代更有一定的难度。历史大多是有定论的、相对有固定结局,作者可以从一个新颖的角度进入历史并解读,而当下是始终在发展变化,前几年刚刚立起来的人物过几年就倒下,前几年人们的行事观念过几年就推翻……因此如何讲述当下,是对当代作者的一大难题。好的描写现代都市生活的作品大多尚未成为经典,都在成为经典或被时间淘汰的进程中。
赵依的小说《和解》是一篇反映当下都市生活的的新颖之作。小说在具有现代感的语言中,讲述了一个有艺术追求的男演员的故事。他热爱相对边缘的小剧场演出,但还要被迫去演电视剧谋生,并混迹于自己不喜欢的饭局;他虽然父母在电影制片厂工作,但与父母观念相左;他理解女友的情感,但又不想陷入结婚和生育的漩涡;小剧场演出最终票房成功,但评价不仅不如他所愿,更是他不能左右的。他依旧要面对如此循环反复的、破碎的生活现状。小说并没有着眼于讲述一个曲折的故事,而是描述主人公一种现代的生活状态,在这种状态下,一切关系都变得暧昧而不稳定。仿佛每一种关系、每一种态度都不是特别明确和肯定的,难以用一个肯定的句式来下判断。现代化打破了一切关系中如三角形一般的稳定性,似一张可以开合的、拉伸的平行四边形组成的大网,就像北岛的那首一字诗:“生活/网。”
设想一个古代人,他的言行按照儒家传统,以参照仁人君子的标准来行走于世,他似乎从未会和自己产生过复杂的内心矛盾,只按照自己现有的人生路线各行其是:读书便是读书,做官便是做官,当仆役便是当仆役。而现代人常常不安分于自己的身份,不满意于自己的现状,对现实和内心的不满进而转化为怀疑、厌弃自己本人,并内耗了大量的精力试图与自己和解。这种和解指的是与外部现实生活和与自己内心世界的双重和解,不仅是不再与自己较劲了,活开了,还要真正把自己在社会上放稳,把内心在身体里放稳,把灵魂在精神家园里放稳。正如小说中写道:“和解就像生离死别,绝不会以一种意料中的、确定的、可以主动去拥抱的方式发生。”和解并不是一个结果,而是一个个人扪心自问的、可能没有结果的过程。现代人终其一生,都行走在不断尝试与自己和解的路上。
黑格尔在《美学》中,谈及艺术分成象征型、古典型和浪漫型,并指出在浪漫型艺术里有“两个世界”。一个是单纯的外在世界,还有一个是“本身完满的精神世界,即自己与自己和解的心灵,这种心灵使生、死和复活的直线式的复演变成真正的不断地回原到自己的循环的复演,变成精神的长生鸟式的生活。”(黑格尔:《美学 第二卷》朱光潜译,商务印书馆,2017年8月版p286)“不断地回原到自己的循环的复演”是非常具有现代前瞻性的话,人不断反观自己的精神,不断反问自己生命的意义所在,而不论你是否得出结论,这一切都是要“变成精神的长生鸟式的生活”。长生鸟是埃及——阿拉伯神话中每满五百年便自焚重生的神鸟,它不是凤凰,而是凤凰涅槃这个典故的来源。现代人对这种“循环反复无穷记”是疲劳的,无语的,特别是在与自己尚未达成和解的过程中,更会感到对生活的空虚乏力。因此,现代人活得迷茫活得累,并不仅是累在找不到内心世界,还累在找到的内心世界是永远变化的,以后还要不停地反复寻找和认知,重复地在走与自己和解——不和解——又和解——又不和解的老路并陷入迷宫。
中国正面临着城镇化、都市化的巨大变迁中,历史正发展到一个划时代的新阶段,作者要试图描绘、解释当今的社会万象,并展现出自己的观念来。赵依的小说《和解》所写的并不是一个古已有之的话题,而是一个现代性的主题:人如何来正视自己?文艺能否给人带来心灵上的抚慰?人能否与自己和解?这是每一个当代人都要面临的问题。因此《和解》有非常必要的现实意义,并对当下社会形成审视与呼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