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的隐居,行者的低吟
曾几何时,我每年都去五台山某寺院挂单小住几日,抛却俗世一切纷扰,获得片刻宁静。
近几年,我又徒生驾车“穷游”的念头,或者想干脆买上一辆房车,体验一种家在路上的生活。
有人说,故乡安放不下肉身,异乡安放不下灵魂。对我来说,故乡和异乡都安放不下肉身和灵魂。我几度要去终南山拜访那些隐士们,结果终究是尘缘未了,俗人一个!
获悉《在群山之间》出版的消息,第一时间网购一本,我迫切地想知道作者在神秘的雪域高原的工作经历、生活状态及内心感受。整整一个白天的时间,我读完了这本书。好久好久没有这样用心去品读一本书了。掩卷闭目沉思,脑海里满是起伏的群山及盘山路、摩托车、核桃树、死而复生的绿植、路灯、残雪、牛羊、路边豪饮的男人与酒、两腮红红的孩子、养蜂人……
作者是多么地幸运,能够去到遥远的甘南“修行”。这是命运的恩赐,更是因了深厚的缘分所决定。从此,除了童年的血地故乡和成年后工作所在的异乡,他又拥有了一处心灵的隐居——甘南藏族自治州临潭县冶务关镇池沟村。
没有光环
作为中央选派的第一批“第一书记”,这不是随便一个人想去就能去的。因着对远方的想象和幻想,我设身处地地想象赴任途中的“第一书记”是多么地意气风发。
有句话说,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作为第一批“第一书记”,当地对他的认知是陌生的,竟然不知道如何安排他。最后他在同事的陪伴下找到镇政府,才算安顿下来。这段描述很有意思——
“同事在陪了我两天后,跟我讲他得回去了。我一听就急了,我说你得把我安顿好了再走啊,还有住宿费你得给我多交两天,万一他们不给我地方住,我不还得找地吗?他说不行,因为违反规定。当时我气得要死。等到晚上,实在没办法了,他跟我讲明天我带你去镇政府,无论如何给你安排好了。于是第二天,我们就去了镇政府,他们恰巧有一件十平米的办公室,里面有一张破床,一个砖头垫起来的破沙发,还有一个旧桌子。从此,我就在那住了两年。两周后,一个副镇长见我的床实在没法睡,就给我买了一张床,但是睡了两天,床板塌了,我就用砖头垫起来睡。”
这里有一个不容置疑的现实,这是去扶贫,不是去享福,越是选派,所到之处也定是极为贫苦,若没有这个认知和思想准备,那是幼稚,极不成熟,更不会具备扶贫攻坚能力。
破茧
人类是大地的行走者。
身居异乡,对故乡的思恋和对远方的向往,这是人之常情共性。故乡是童年的血地,无法割舍;远方有诗,远方有风景,远方有不可预测的未知和迷人魅力。
赴任前,单位领导对他说:“量力而行,尽力而为。”
赴任后,当地领导对他说:“先适应,多走一走,看一看。”
从故乡到异乡到远方,远方成为异乡成为另一意义的故乡,这种体验不是任何人都有机缘经历。
他远离了北京,甚至远离了文学,这也让他跳出固有的生活轨道,去审视之前的生活与自己。
俗话说外来的和尚好念经。但问题是如何念好经?于是他每天骑着摩托车,在镇里四处转,跑遍了全镇所有的村,很快熟悉了当地的情况。
当地人形容自己是“瓶子中的苍蝇,前途一片光明,却不知出路。”
他在池沟村的扶贫成绩,不仅仅是修路、架路灯这些有形的物质层面的硬性帮扶,作为一个文学行者,他更注重文化建设,这正是文化人必须去干文化事。
在那里,他做了两件意义深远的事情。
一是刷文化墙、打造文化广场、文化书屋等等,并请很多的书法家提供上百幅书法作品,悬挂在学校、村委会、书屋等等公共场所。村口有一面墙,他请单位领导题写了“中国乡村旅游模范村”几个大字。他还把全镇爱好书画的人组织起来,成立了书画协会,选举了会长、秘书长,让他们定期组织活动,也把全国十个藏州的文联负责人请到冶力关镇参观,让他们提供帮扶。更多的还是请作家们书写当地的世情民风,在报刊发表。
二是捐赠适合儿童阅读的图书给乡村小学。他说在人生当中,智育永远都不是第一位的,好好学习,努力学习,非常重要,却不是第一。消解或者去除头脑中固有的或者即将涌入的愚昧,才是助学活动所要达到的更深层的目的。
这让我想起了鲁迅当年弃医从文的原因:“我们的第一要著,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而善于改变精神的是,我那时以为当然要推文艺,于是提倡文艺运动了。”鲁迅觉得医术只能拯救人的身体,文学可以医治人的思想。
作者作为池沟村的“第一书记”,用实际行动践履扶贫的使命,赢得了当地村民们的热烈拥护和尊重,也引起了当地政府领导对文化和教育的重视。
后来,镇上、村里许多文字材料都让他把关。村里有新生命诞生,也有村民请他为孩子起名字。他已经给五个孩子起了名字。
融入
任职村“第一书记”七个月后,他听懂了当地人的方言并能与之交流,八个月后,诸般生活与工作的况味时常袭来,令他欢呼雀跃,唏嘘感慨,于是,在他又在核桃树下闲坐的某个时刻,他突然起身回到楼上的小房间,打开电脑,写下了他关于任职时光的第一篇文章《另一种生活》。
他开始用心体会当地民风民俗人情世故,了解当地人文风景;开始对扶贫工作进行记录和思考……
“在脱贫攻坚、乡村振兴的过程中,我看到农民的良善、朴实、上进,也尝试去理解他们身上的不足;我看到乡镇干部的辛苦与无奈,并为之而心疼,但也会批评他们的固执与偏见;我看到翻天地覆的变化,也看到这变化从物质到精神的背后需要一代代人持续不断地付出……”
他的思考不再是停留在生活的表象,而是深入生活的内核。
罗沙沟村有个叫羊得才的,以三类低保的钱不够赡养老娘为由,冬夜里用电动车把老娘拉到乡政府院子里扔下不管,后来老娘去世,他以此为由通过自媒体传播给当地政府造成了巨大压力,迫使村里把他家的五个三类低保调成了四个二类低保。对此,作为“第一书记”的作者认为乡政府要担起责任来,不能躲。他的理由是,一开始就该考虑到羊得才家里有老人这个现实情况,提前跟村“两委”班子讲一下,给他两个二类低保名额,也就不会发生后面的事情了。
池沟村要修路了,因为占了马大爷家的地,按国家政策给予了足够的赔偿,双方都满意,结果半路杀出了马大爷的儿子,以全家享受低保待遇,用自己家别的地块换一块村里的宅基地作为条件,最后迫使村里加倍给予赔偿才算完事。事后,我们的“第一书记”已不再为此生气,而是静下心来反思自己:“当我面对这一切的时候,所能做的唯有耐心,通过不同的方式与途径,与对方建立信任,深度沟通,以期完满解决。基层政府同样如此,要在高强度、高压力、异常烦琐、无始无终的工作中始终怀有一分悲悯、一分耐性,凸显诚信,言出必行,取信于民,而非一味地将责任归咎于农民的低素质与劣根性。”
高山村的一个妇女,到镇政府缴纳医疗与养老保险费,因为工作人员的失误,她领走了本不属于她的600元钱,事后被工作人员发现,上门追回了这笔钱。但当她听说镇政府没有监控录相时,又跑到镇政府来闹。
“她这样闹,内心就没有愧疚吗?”我这样问过燕子。
“一是太穷了,为了钱;二是怕邻居说她,所以跑过来闹一闹,证明清白……”
穷固然是一个原因,但对于这个女人而言,面子才是更重要的东西吧,邻里的风言风语可没几个人能消受得了 。
在这里,我们看到了一颗对芸芸众生有着深切关爱的悲悯之心。还有宽容、博爱、和平,这些人性中难以张杨的部分,正是人类理想之所在。
养蜂人龙聃和牛人何暖阳,应该在《在群山之间》是最为典型的扶贫帮扶对象。从这两人的身上,我们看到了生活的艰辛和困境,看到了成长的蜕变和力量,看到了坚韧、顽强,坚信和希望。
正如作者所说:“我们这群人在任职‘第一书记’的时光中完成了任务,磨砺了品格,提升了能力,获得了成长,同时还承载了我们的青春、理想、收获,以及血泪,在这一切的背后,是整个民族所展示出的磅礴力量。”
天与年
一年365天。人的一生有几个365天?
一个人的寿命按100年计算的话,合成天数是36500天。作者在甘南2年,共计730天。什么时候一天就是一年?这里绝对不是“天上一天人间一年”。
一个在北京中央机关的中层领导,每天吹不着,雨淋不着,工作安定,家有贤妻爱女相守,其乐融融,这是多么令人羡慕!但是突然有一天,他来到了地处青藏高原末端、海拔2300-2600米之间的甘南藏族自治州临潭县冶务关镇池沟村。
“小镇停电多是一整天,白天尚好,在屋内翻书,去楼下走路也就打发了;待到晚上,顿觉长夜之漫漫。有时会约三两个朋友去饭店吃饭,镇上有发电机的饭馆就那么几家,挑一家人少的点几盘菜,在发电机轰鸣中坐至深夜再返回。更多的时候是点 一根蜡烛,在房中静静坐着,手机、电脑不可用,于是或闭目养神,或读书、抄诗,或是想村里的人与事,以及平日里接触到的年轻人。”
我想,初来乍到的他对“度日如年”这个词,是有自己的深切体验和独特感受的,加上对亲人的思念,那种煎熬,可想而知。
他写到了女儿。他说女儿是他的软肋,从他看到她的第一眼时就注定了。
他离家赴甘肃时,她只有四岁,刚入幼儿园,那天清晨,她尚在梦中,等到他后来休假再次离开时,她微笑着挥手告别,然后去忙自己的事情。等她到了五岁,突然像长大了一样,在视频里不再咯咯笑,或者不理他,而是泪流满面。
“记得一个晚上,女儿给我打电话,她的声音很低,对我说:‘爸爸你什么时候回来?’我不知如何回答,只是安慰她说很快就回家。她问我为什么还不回来,我继续安慰她说很快就回家。她命令我早点回来,要在她第二天晚上入睡前返回,我安慰她说:‘好。’她让我保证,不许撒谎,我缓缓地说:‘好。’
读到这里,我也忍不住泪流满面。我的女儿远赴国外求学,因为疫情不能回国,也是每晚视频聊天。
他在人生地不熟的冶务关镇煎熬了一段时间,慢慢适应了那里的环境。在那里,他学会了独处。
“独处时的我,封闭内敛,沉默却日趋坚定。我会在核桃树下坐好久,大脑空白,无所事事;也会在午后或黄昏的暖阳中沿着河边行走,此时的自己同样将大脑放空。有时会随手捡起一根柳枝在身前随意舞动抽打,只是那样走下去,再折回来,一抬头,一转身,碰到好的景致就停下脚步,欣赏一番后离去。”
他更多的时候是把自己关进居住的小屋里,读书、品茶,把玩几把钟爱的紫砂壶。
“在无数个深夜里,我们互相凝视,在孤独中,我们互相诉说,在陪伴中,壶身日趋透润,盏内五彩斑斓,它们如同我最亲近的朋友,以这种方式陪我见证并记录了这段时光。”
当地的天气,常年低气温状态,排汗困难,水质也不好,所以容易引起代谢紊乱,痛风与胆结石是当地的常见病,两种被当地人戏称‘高原病’的症状。
后来他利用休假时间回到老家,每天坐在烈日下暴晒,皮肤上不断渗出带有凉意的汗珠子,那是阳光把他体内的湿气逼发出来了。至今,从甘南带回的“高原病”还在他身上时不时地“闹腾”一番。
人生百年犹如朝露,漫漫的730天,亦是短短的730天,日出日落,花开花谢,他把每一天都当一年来用,每时每刻都不曾虚度,皆真实地生和活,并深深储存进他生命的记忆里。
文学行者
“在人生的道路上,我们会有无数个决定,但总会有那么几个决定,将你引向难以预知却又充满独特魅力的旅途。”
这是《在群山之间》扉页上的一段话,也是一个文学行者内心最为真实的感召。
作者十年前曾观看影片《第一书记》,被“第一书记”沈浩在小岗村的任职生活所打动,于是随手写了一些感想发在博客上——
“从影片《第一书记》中,我看到了理想与担当。令人振奋,又引人思量。这份理想,是个人价值实现的理想,是天下为公的理想,是为人民服务的理想,是一份追求美好、坚守信仰的理想。人人有理想,理想的实现定要有担当。我喜欢有担当的人。我为沈浩鼓掌。”
这段话一下引起我的强烈共鸣。身居异乡的我心无定所,一直在创业,焦虑和浮躁如影随形,无法获得内心的平静,直到有一天成为老年体育宣传工作者,在为自身生存工作的同时,也兼为国家做事,为全国从事体育健身的老年人服务,从中获得了满满的荣誉感和成就感,这种人生价值的体现,一下就让我从此踏实下来了。
陈涛赴甘南任职“第一书记”,是他主动选择的。位卑未敢忘忧国,一个文学行者拥有如此家国情怀是令人感佩的。
他在文中写到一棵绿植——
“绿植是小屋的前任主人留下的,初见它时,在堆满烟头的花盆中一副枯败模样。我为它更换泥土,每天浇水感受阳光,两个月后满盆皆绿,小屋也多了一分生机。”
从中可见他是多么富有爱心、耐心和信心的一个人。这棵绿植被他赋予了某种寄托。后来他因返京过春节,再见它时,竟招满了白色的小虫,最终叶落枝枯死去。他带着自责每日浇水,明知是徒劳的,却一直不肯扔弃,心中期待奇迹出现。直到有一天,奇迹果然出现了,一枝幼芽从枯枝顶端冒出,一年多便茁壮成长的枝叶茂盛。这棵绿植也真是命运多舛,他再次返京时便托人照看它,等他回来,却又不知被谁碰到,从根部折断了。他心疼地对它说:“这是你的命运!”他想扔掉它,却又鬼使神差地把它插入水中,它竟也鬼使神差地生出了根须。他大喜,又把它插入盆中,让他再次回到他的生活里。
关于这棵绿植,完全可以专门写一篇很有份量的文学作品。我甚至想,应该把它带回北京。他就像这棵绿植,具有顽强的生命力,百折不挠地行走在扶贫攻坚的乡村山路上——这正是文学的力量!
正如作者所说,在这场伟大的脱贫攻坚战中,我们作协人、文学人始终在场,并没有缺席。当作者后来拿到全国脱贫攻坚先进个人的奖牌与证书时,他为自己能够以微薄之力投身时代的发展,推动国家与社会的进步而深感荣幸,对个体生命而言这也是颇有意义的事。
“经过在甘肃的两年,我想我们这些从事文学工作的人,真正要深入生活才能真正做好文学工作,才能真正写出让人信服的、有见地的文字。”
这本散文集《在群山之间》便是有力的见证。
2021年9月11日于北京房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