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羊羊:一生只写一首诗
人的心性真是各个不同。就说写虫子吧,在鲁迅的失去了的百草园里,油蛉在低唱,蟋蟀在弹琴,肥胖的黄蜂伏在菜花上,轻捷的叫天子忽然从草间直窜向云霄里去了。这是一个万物有灵、有理的喧腾的世界,这个世界的背后站着一位看穿了人世间的万般诡诈、丑恶却不会被改变一分一毫的天真诗人。周作人也喜欢写虫子,书本里的虫子,作为掌故的虫子。就像是写虱子,他一定要从王安石胡须上的虱子说到《四分律》中的虱子,再说到小林一茶俳句里的虱子:“虱子啊,放在和我味道一样的石榴上爬着。”书本、掌故中的虱子妙趣横生,但它们要是真的爬到知堂身上的话,他也许要懊恼、恶心的吧,真实的虫子令知堂生厌、恐惧,书本、掌故才是他的百草园。
《大地公民》也是写虫子、兽物的,张羊羊的写法介于周氏昆仲之间:动物不只是他抒情的灵媒,他还要追索它们的来龙去脉,钩沉它们在书本、掌故中的踪迹;他热衷于搜寻作为知识、传说的动物,作为知识、传说的动物又以真实的动物作支撑,它们一起组构成一种既是真实又出于想象、既在那里又绝不只是在那里的丰富的动物、灵动的动物。坚决地走在这一条中间道路上,张羊羊描画出本真到陌生、崭新的大地、天空、河流,大地上羊吃草,天空中燕子飞,河流里鱼“欻”地一声跃出了水面,这不就是鸢飞鱼跃?这里的鸢飞鱼跃只要从字面上去理解、去想象就好了,无关乎宋明理学,或者说,只有跟“比德”传统一刀两断,鸢才能飞、鱼才能跃,它们这才是“大地公民”。张羊羊的“大地”拒绝人类踏入,就连他自己,也只能艳羡地看着这个清澈、温暖到绝对异己的世界。我猜,说《昆虫记》“以人性观照虫性,并以虫性反观社会人生”的论调,大概会让张羊羊感动不适的,他要反问的是:人性如此,怎么可能观照得出虫性?从这个意义上说,反对意识形态附会的《大地公民》还是有着一个不容置疑的意识形态:对人性的狐疑。此一狐疑,《自序》中就有分明的揭示:“它们在我们身边飞着,跑着,游着,很快乐的样子,它们觉得我们善意,是朋友,却不曾想我们给它们的大多数起了一个总名字:野味。”就是这一份狐疑让我看清一个事实:张羊羊温和、古道热肠,其实是有“刺”的,古怪的,在他那里,有些基本原则坚决不能让渡,就像“大地”不允许被玷污一样。
《诗经·蜉蝣》曰:“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於我归处。”李后主说:“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草木、虫鱼、鸟兽的生命总是匆促的,它们朝生暮死,人类短短的一瞬也许就是它们的一生。对此宿命,一直在用彩色蜡笔画下树熊和它的浆果一样的梦的张羊羊领会尤其深、痛,他知道他所钟爱的对象的迅疾的生死,他更从它们迅疾的生死中提前遭逢了自己的终极命运。于是,他总是匆匆忙忙地谋划着自己的未来,苍老的外表下有着一颗倔强的童心,而苍老与童心的辩证也像极了这些“大地公民”:它们一派天真,其实离死亡并不遥远,它们也许很快就死了,但它们依旧一派天真。所以,“大地公民”就像是一个个结晶体,清晰地揭示着一切有生的命运,仿佛有一道阳光照在上面,格外澄澈。刻写下这些结晶体的张羊羊是感伤的,因为美好的东西就是不能在时光中静止;又是坚强的,因为他勇敢地迎向它们以及自身的命运,他就像加缪笔下“荒诞的英雄”。
前年的张羊羊作品研讨会上,我和其他朋友对他提出“中年变法”的问题,希望他突破自身的同一性,写出“杂色”来。他是沉默的,此一沉默,我解读为温和却斩决的拒绝。会后,我思索了很久,大概懂得了他的坚持:时序去如流矢,就跟几个投缘的朋友喝酒,喝着喝着就老了;人生宛如飞蓬,就反复书写着自己忘不了、放不下的“大地公民”,写着写着就是一辈子了。生年不满百,短短的一生只够爱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