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伟《过往》:情理结构和诗性哲学
一个人的瞬间选择和瞬间行动构成一个人的完整生命史。单个瞬间的选择与行动由深埋于体验、记忆和情感结构中的“过去史”推动。瞬间即历史,瞬间即整体,瞬间链接着由过去、现在和未来所构成的时间序列。艾伟的新作《过往》以短篇幅和快节奏将一个母亲生命的最后时光和三个孩子的最后关联阐释到极致,折射出哲学的沉思气质。简洁的语言和紧凑的节奏,使读者不得不主动舒缓阅读与叙述之间的紧张关系,停下来思考故事是否有另一种展开的可能。
小说中,艾伟展现出高超的生活提炼能力和敏锐的心理洞察能力。他将父母和三个孩子的繁芜生命提炼为一些重要瞬间予以定格:1、哥哥秋生对弟弟夏生提出接受母亲回到永城的要求表示明确拒绝;2、父亲为母亲写《奔月》,母亲演《奔月》走红,成为戏剧名角;3、哥哥秋生向父亲说出母亲的婚外不轨行为,父亲从家中出走消失;4、冬好被诱骗怀孕,母亲不管不顾,秋生夜骑带冬好从省城回到永城;5、母亲回到永城后,在剧院和庄凌凌抢演新剧主角;6、母亲偶然得知秋生有人身危险后,携刀杀死杀手;7、兄弟二人在母亲病死后将母亲同葬于父亲自殉时的海岛。
以上七个瞬间行动构成了父母和三个孩子的基本关联史,如以自然时间序列将数字进行重组:1234567的自然时间顺序变成2341567。艾伟在叙述中将瞬间故事单元进行了重新调度、组合,之间的转折与反差客观上引领读者好奇、探究和思考,也为读者创造了在精神观念上复杂又清晰的个体。人物行动链的交错中既有人伦关联的温情,也有生命自来的残忍,揭开平静和光鲜外表下生活的真实面目。
在一家人此消彼长的行动链中,核心人物和核心冲突是母亲戚老师。这是一个在小说中熠熠生辉光彩照人的女性形象。艾伟说:希望这位母亲能以虚构的方式活在人间。事实上,穿着浅绿色旗袍回到西门街的母亲戚老师在生命即将结束之际又登上舞台做回主角,她虽死犹存,虽败犹荣。人世间是有那么一些女人,以超常规、超常人的方式吸收周围一切能量,以非同寻常的方式将她的个人生命值提升到最高点。她是一个为了演戏不惜委身于权要的女人,是一个为了进京演出可以扔下怀孕的女儿于不顾的女人,是一个在丈夫消失后装作不为所动的女人。两个维度的筹码救赎了作为一个母亲的自私、逃避和不负责任,她是一个有进取心的人,也是一个会演戏的有天分的演员。当还原为母亲时,她内在的理性驱动力促使她作出种种非常规行为,一个把戏剧带进生活的演员,她生活的戏剧性因演员的身份而得到理解和宽恕。“秋生承认母亲身上天生具有一种让原谅她的气质”。母亲犹如南美高原上盘根错节勃勃生长的仙人掌,在烈日、贫瘠的土地和艰难的生态中,吸收所有的能量,成全作为一个人和一个演员的自身成长。
从“爱人系列”至今,艾伟始终显示出对于女性命运探讨的真诚和耐心。在母亲戚老师这个人物身上,显示了女性生命的两重力量:目标和情感。母亲提高个人生命值的目标驱动是反常规,即拥有三个孩子的母亲弃家不顾、远走高飞;母亲修复个人生命的情感驱动则是回到伦理常规,她在晚年生病以后重新做回了一个温情的母亲,对丈夫的愧疚虽无声却真诚,她几乎以哀求的方式希望和孩子们共度余生,放下了最后的尊严。但悔恨已经难以修复,难以弥补,母亲就是一只把头埋在沙子里的鸵鸟,到生命的最后也依旧不敢面对残酷的真相。她的退缩正是情感的回光返照,也是人性的自我修复。许多年来,她就像一束光,射向远方,从不回首,青年、中年和晚年的母亲,情感驱动补偿了孩子们童年时代的母爱匮乏,呈现了女性乃至人类残酷又温情、卑贱又高贵的艰难处境,她们的光芒万丈是以“吞灵药生翅膀空悔恨”为代价的。但这种代价以个体生命值的获得为目标又是必然的。如果戚老师未成为一个具有艺术造诣的戏剧名角,她的三个孩子所受到的成长伤害会小得多,但或许秋生和夏生最后时刻对母亲的爱和理解也会少得多。经受过生命苦痛的历练,逐步懂得父辈对生命价值追寻的艰难和高贵,人类经验情理结构的代际传递总是不得不付出沉重代价才有所超拔和领悟。这是人类个体之间的深情,也是人类物种的艰难。秋生最后对母亲的体贴照顾和他开头对母亲的拒绝冷漠完全一致,爱与恨同比,生命的传递就是以命换命。
小说中,青年时代作为岛上知青收获纯净爱情的父母、回城后在文化馆和华侨商店谋生的父母、写《奔月》剧本的才子父亲和发现演戏天分的母亲、彻底走红的母亲和从家中消失的父亲,母亲后半生儿戏的婚姻和最后在海岛与父亲同葬,父辈的人生完整又残缺地画了一个圆。一切喧嚣都归于墓地的平静,死亡的裙边与海水相连带来静穆和安静,人生最终归于来处。宁静的寺院、菩提树、天空和海面构成了生命归处的最好场景。过往的一切历历在目,海岛隔绝了与陆地的关联与躁动,给经历了生命躁动的父辈提供了返归的容器。在埋葬母亲后,兄弟俩依旧需要赶快艇回到陆地,经过从陆地到海岛又回到陆地的往返,兄弟俩对于父辈和自我情感的体验产生了飞跃。秋生在二中的河道边看到埋葬于河底深处的自行车被打捞出水面,这一幕带有魔幻色彩,其寓意是当情感的伤痕被适度修复,生命底层的秘密才有勇气重现天日。父辈当年必然离开海岛又归于海岛,理性驱动向前,繁花乱眼;情感驱动向后,返璞归真,人生有去处也有归路,走完一趟完整的路,每个人都以独一种方式修筑完自身的情理结构和诗性哲学。
易被理解的易被遗忘。《过往》的亲情故事激发我们的情感,其中人事却很难轻下判断。小说家对于小说人物的立场,始终秉持开放、体谅、平等、超性别的博大和超善恶的人道主义。《过往》虚构的一家人永远活在真实艰难的人间,与真实艰难的努力和梦幻泡影的观念共同经历磨砺、淘洗和新一轮的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