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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落的东方大都市——施蛰存短篇小说都市人物群像

发布时间:2021-09-14 来源于:中国艺术研究院 | 沈婧懿 作者: 点击数:
关键词:施蛰存

初识施蛰存,一篇《梅雨之夕》令我惊艳不已,那清新明丽但又笼罩着淡淡惆怅的意境和氛围令我难以自拔。从此,“施蛰存”这个名字在我心里就如同梅雨之夕一般明丽婉转。他的“东方心理分析小说”把人的内心剖析得真实生动,比那些絮絮叨叨没有头绪的西方意识流小说要更加细腻深刻;他的短篇小说像诗一般清新明丽,“东方意识流”里流淌着淡淡愁绪和朦胧诗意。他笔下的东方大都市繁华、喧闹又落寞,似乎每个人都有着无法言说的惆怅。随着施蛰存的笔触去浏览一个个小人物在城市游移的姿态,我分明感受到了,东方大都市里的失落,每个外壳下真实的人心。

一、“都市”——失去的自我,扭曲的人性

施蛰存有大量的作品着眼于上世纪三十年代中国的大都市(以上海为典型代表)。先进的现代文明轻易吸引了许多人的向往,无数男女在灯红酒绿的现代化大都市里渴望寻得自己的理想与生活,但更多人却在光怪陆离的新风尚中迷失了自我。

我个人认为表现都市对人性的吞噬最明显的是《名片》和《特吕姑娘》,这两篇文章可以视为“姐妹篇”,分别描绘了男性、女性在快速变更的摩登时代中逐渐扭曲病态的心理。

《名片》中的浙江省教育厅第三科办公室书记马家荣对名片有着特殊的癖好,喜欢收集名片的他心里真正渴望的是有一张印着自己官衔的名片,无奈自己的头衔低微又晋升无望,渐渐的他对名片的渴望简直到了痴狂的地步,以至于去印了一百张假头衔的名片,又苦于找不到使用名片的机会;更为悲剧的是,好不容易发出去的第一张名片即被科长发现,责令他上缴。小说的结局是:“于是浙江省教育厅第三科的书记马家荣仍旧每天从上午九时到下午四时伏在案上抄公事。他不再是个名片搜集家,也决不再想给自己印名片了。”

其实从文中不难看出,马家荣是一个十分有审美水平的人,他懂得欣赏西湖美景,会去雷峰塔散步,去红籁山房喝茶读诗词集。然而这一切只有在他走出省教育厅大门的时候才会发生,他觉得只有“走在路上”,“谁都是一样的,这里可分不出什么等级来”,他也可以从“马书记”变成“马家荣先生”,这就好像《梅雨之夕》的主人公只有在下雨天慢步回家的路上,在对城市不动声色的观察中才会感到快乐舒畅一样,在工作的办公室里,他只是郁郁寡欢、身份低微的“马书记”。

追名逐利的大都市使男人失去了自我,更使女性无所适从。《特吕姑娘》中,开篇说道:“永新百货商店香妆品部的女店员秦贞娥是常常有着好兴致的。”第一天来公司的时候,部长的一番话使她深受激励,每天都满怀着热情工作、赚钱。一方面出于对部长的话深信不疑,另一方面又尝到了高薪的甜头,秦贞娥逐渐练就了一套自己的销货术:通过媚态和暧昧来吸引男顾客来购买最贵的货物。

尽了我的能力使公司的营业得到尽量的发展!

公司和我的关系是企图双方繁荣的合作!

当每一个主顾走来之后,永远是倩笑着的秦贞娥小姐总 重复地背诵这两句标语。

可是最后,秦贞娥被人登在小报上,被取了“特吕姑娘”的绰号,被人议论“名誉”,甚至被公司的男职员集体抗议。最终“人家看见那永远是好兴致的香妆品部的女店员‘密司特吕克司’忽然大变了她的仪态,消失了她的好兴致,永远是患着忧郁病似的了。”

两篇小说欧·亨利式的结尾令人唏嘘不已。“名片”“香妆品”“百货公司”等意象无疑是对现代文明的指代,在物质丰富却也物欲横流的大都市浪潮中,迷失了理想与目标的男女又该何去何从呢?在这五光十色的大都市里,纷纷失落消沉下去了。

二、“东方”——传统的冲突,城镇的迷茫

“东方大都市”,不论怎样地向西方看齐,照搬西方的套路和模式,它终究是“东方”的大都市;身在其中的每个东方人,不论再怎么学着西方的样子生活,仍然避免不了传统与现代的激烈冲突,生出不适、无助和迷茫。

在施蛰存的代表作《梅雨之夕》中,男主人公对身边美丽的姑娘生出歆慕的情愫,由此产生了种种幻想和错觉,在缠绵暧昧的氛围中,主人公始终用传统的道德观念、伦理教条约束着自己,无论是无意识浮现的妻的幻象,还是有意克制的情感的表达,都极力去符合儒家观念里“发乎情止乎礼”的道德要求。最后的结尾亦是圆融温和:“妻问我何故回家这样的迟,我说遇到了朋友,在沙利文吃了点心,因为等雨停止,所以坐久了。为了要证实我这谎话,夜饭吃得很少。”

对女性而言,这种传统观念的要求更为深入地与自己的一言一行融为一体。《狮子座流星雨》中,卓佩珊夫人想要一个孩子想得有些痴了,以至于一个关于扫帚星的传言使她一直心事重重;她在公共汽车上因一位整洁文雅的年轻人的身体接触而在一瞬间生出的微妙的好感,由此对本就不满的丈夫更为厌恶,但是这一切都是隐忍克制、不动声色的;一瞬间的荡漾过后,她还是回归了繁琐的家庭日常,继续陷在对孩子的渴望中,努力做一个符合传统道德观念要求的好妻子。

在大都市外的乡镇,现代文明还未完全侵染,乡镇的人们一面向往着大都市的繁荣精彩,一面又因无法接受现代文明而与之保持着距离。比如,《雾》中来自小卫城的素贞小姐即使有学识却仍然固执守旧,向往“白面状元郎”的如意郎君而对大都市的影星陆士奎嗤之以鼻,她看不起“下贱的戏子”,反对自由恋爱,批评流行的旗袍“太过妖异”。可是必须承认,大都市犹如一个熔炉,能够把一切都熔掉,九年前无法接受流行旗袍的素贞小姐,“最终承认了自己的失败,托人到距离三十余里的城里去买了旗袍料来。至于她的发辫,也是在同样的情形中剪了。”

传统与现代激烈地冲突着,固守传统不敢逾越的人郁郁寡欢着,不顾一切投入都市洪流的人跌得头破血流。《春阳》里守着活寡、坐拥巨额遗产的婵阿姨穿城而过却不敢留恋;《渔人何长庆》中对所处环境不满而拥抱大都市的菊贞最终也狼狈地与城市的繁华旖旎告别。来自大都市的焦虑、迷茫漫延到了古朴的城镇,该如何寻得自我成了城里城外的人共同思索的问题。

三、“失落”——白日做梦,怅然若失

身在有着魔力一般的东方大都市的人们,都会生出不知所措的焦虑与迷惘。极力掩饰的外表下,受压抑的欲望却欺骗不了人们的潜意识,它们常常在无意识的情况下,以一种扭曲怪异的方式流露出来,使人凭着一点自欺欺人又深信不疑的依据做起了白日梦。

《在巴黎大戏院》里的小资产阶级青年敏感、自尊又多疑,内心的独白絮叨、琐碎、莫名其妙,一场电影的时间将自己与身边的女子的关系里里外外思索了个遍,电影却什么都没看进去,这正是施蛰存笔力的显现,神经衰弱的都市病症由此可以窥见一斑。

不过,《在巴黎大戏院》的主人公内心独白更接近西方意识流的手法,而《梅雨之夕》《春阳》等文中的主人公在大街上包裹着欲念的白日梦则是更为典型的东方意识流。

《梅雨之夕》中,已婚的“我”被姑娘的美激发了朦胧的爱恋和对平凡生活中不平凡的刺激的渴望,勇敢迈出了接近的步伐,然而出于道德、伦理的种种压力,一路上都心神不宁,左思右想,捉摸不断,甚至出现了那姑娘像初恋女友、店里的女子像妻、妻又像那个姑娘等等的错觉。他自己也清楚得很,当这美好的偶遇过去后,一切仍需回归平静琐碎又循规蹈矩的日常生活,向妻撒的那个谎算是对这次邂逅的白日梦做结。现代都市里的擦肩而过,给人留下的只有淡淡的回味和回味后的怅然若失。

《梅雨之夕》中对于姑娘的衣衫、肢体、仪态的关注反映着“我”性意识的萌动,而《春阳》中,婵阿姨对性的渴望则迸发得更突然也更直接。

春天的阳光暖洋洋地照在都市中的每一个人身上,以至于青春枯槁的蝉阿姨也在一瞬间被激活了渴望:她看着上海街头的青年男女,本能想要成为他们中的一员,逛一逛上海,享受享受,吃点好的,甚至,在遇到的各种人的刺激下,比如餐馆里的一家三口、“一只文雅的手握着一束报纸”的男人,她开始希冀在上海有一位男友。这一切,看似是被天气、周围环境刺激而萌生的,但其实是婵阿姨潜意识里渴望已久的东西,对金钱的牢牢把控使她强迫自己掐灭本能的欲望,但人的欲望是终究不能摆脱的,一时冲动下,她做起了关于爱情的白日梦。

婵阿姨是可怜的,性欲、富足,她一样也没有得到满足;她也是可鄙的,在她的价值观里,金钱至上,对金钱的占有欲严苛到连挥霍金钱都不能允许,牺牲青春后换来空虚而无尽的守财奴生涯。这一切,谁又能说不是传统糟粕带给她的悲剧呢?最终这春阳下膨胀的白日梦被行员的一声“太太”给刺破,而紧接着的一声“密司”,俨然是无情的现实对婵阿姨的嘲笑。

这场在东方大都市里的白日梦,每个人最终都要醒来,只剩下无尽的失落作陪。无数个人的失落汇成了一座城的空虚,如何冲破这迷茫与焦虑,在飞速发展的现代文明中寻觅到理想自我,是时至今日仍然十分具有意义的问题。早在上世纪,施蛰存就已将这个问题抛出,浮光幻影下,施蛰存如一个身处都市边缘的旁观者,冷静又悲悯地打量着人来人往。他操着名为“东方心理分析小说”的手术刀,探究着都市的病因,思索着现代文明里每一个人的出路。

(编辑:moyuzh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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