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慧骐散文集《江南素描》:青花瓷上流出来的青色
七月中旬,收到慧骐先生寄来的新书《江南素描》。拆开快递信封,眼前一亮,封面的主体,是一条青色的河流,那种从古典的青花瓷上流出来的青色,宁静地流动,并水墨一般洇染着所流经的世界——那么,这就是这本《江南素描》散文集浓缩的象征了。
慧骐先生是我的扬州同乡,虽然后来他长期在南京工作,我一直留守扬州,但我们仍是一起居住于这片广义的江南。因此,《江南素描》散文集所描写的风景、人物、故事,于我是如此的亲切,乃至于时而的阅读中,竟有自己的生命回放的感觉。慧骐先生是散文诗大家,散文与散文诗是近邻,经由散文诗锤炼的诗笔来串门散文,犹如快马草原驰骋,轻松而从容,或如舞者行日常之路径,风姿自令人垂顾。
《江南素描》散文集由“食忆”“书缘”“身边”“路上”“家里”五大部分组成,每个部分都有自己的侧重和特色。民以食为天,按照中国人的习惯,“食忆”自然放在第一部分。慧骐先生所介绍的数十种江南美食,我基本都品尝过,非常赞同他的评价,我们的味觉基本差不多,尤其对待面条的感受上。《吃面》这一篇,慧骐先生详细介绍了南京的大碗皮肚面,苏州的鳝丝面,扬州的共和春饺面,颇得我心——我的胃不太好,到了各地,只要有可能,主食皆是面条。记得一年,我在苏州作陪大诗人洛夫先生,当地朋友早餐招待的就是鳝丝面,在老城区的一家传统名店,店名我记不住了。面条确如慧骐先生所描绘的“细溜光滑,入口极爽”,我记得洛夫先生连面带汤水吃完后,叹了一口气,期待似地左右张望了一下。我想,如果店主此时知道他的身份,拿来纸笔,他恐怕又要写下个“天下第一面”之类的。至于共和春饺面,如今已成为扬州的一个招牌,是我进扬州城时的必光顾之处。提到南京的大碗皮肚面,我则有些一言难尽,我们不妨先看看慧骐先生的描写:
先说南京,最受欢迎的是大碗皮肚面,盛面的碗子是绝对的大号粗瓷,力气小的女孩双手捧它会有点抖抖瑟瑟,那真是结结实实决不含糊的一大碗。面条倒不是很多,多的是汤,不过这汤不寡,有很浓的汁水。事先发开的皮肚,捞一把,再配些香肠、青菜、木耳、西红柿什么的,红是红,青是青,令你食欲大开。这样的大碗面,适合干了一些力气活后去吃,饭量小的吃到临了会感到很撑。南京是一个南北交会的都市,食客的口味杂,大碗皮肚面长盛不衰,自有它的道理在。
但这样的大碗皮肚面我吃了两次,就不敢再吃了,倒不是它不好,而是那“大号粗瓷”的份量太多,每次我都是吃了一半,就再也撑不下了,觉得对不起粮食,也对不起那美味。
“食忆”的这一部分,慧骐先生还介绍了兴化早茶、扬州酱菜、南京鸭子扬州鹅,以及爷爷的煎豆腐、儿时的吃食等等,其精致的文笔令人不时联想到汪曾祺先生。当然,他们写美食的文风也是有所差异的,汪曾祺先生像一个悠然的的美食大师,精细地介绍着各种美食的组成,令你神往;而慧骐先生则像一位热情的大哥,不停地推出一道道美食,催你下箸。而且,慧骐先生在他的文章中,更多地将美食契入人事、往事的背景,有些片断的精彩,堪比小说的经典场景。如在《扬州酱菜》这一篇中,写他儿时的到酱园买酱菜:
那时候酱园子的老板见人总是一脸笑,不因为你是小孩就不搭理你。他们大约也知道,出来买个酱小菜什么的,大人往往是不屑干的,大都让小孩来跑腿,所以对像我这样的半大小子,他们热情着哩。“称一斤辣萝卜干!”“哎,好的!”应得麻溜得很。秤盘到里面的缸里挖一撮,撑杆还在你面前比画一下,翘翘的,随后倒在一张已摊好的阔大的老荷叶上,秤盘敲几下,表示里面没掖着啥,而后极利索地替你包好……
读到这样历历在目而鲜活的文字,不禁勾起我一缕甜蜜的忧伤,且久久缠萦——因为这也是我儿时的回忆。
《江南素描》其后的“书缘”“身边”“路上”“家里”几部分,可以合起来一谈,它们主要是写人、写事,表达着浓郁的亲情、友情、人情、乡情,呈现出纷繁的人世百态。慧骐先生交往的文化人物中,我熟知的有洪烛、子川、高洪波、徐颖宏、郁钧剑等人,虽无浓墨重彩,却都深刻地写出了他们的文化个性。最令我唏嘘不已的,是慧骐先生与英年早逝的优秀诗人洪烛的交往,并让我们了解了洪烛的许多尚未为人知的生命片断。洪烛,短暂的五十三岁生命历程,确实是“为文学而生”,他因诗才出众,高中毕业后即被保送至武大。武大读书期间,他向慧骐先生主编的《风流一代》杂志投稿,“那股青春的激情和文字的翩翩风采令我在大量来稿中眼前一亮。”于是,慧骐先生选了洪烛的散文诗作为刊物的卷首语予以发表。“之后,关于洪烛最早的一篇访谈式报道也见诸《风流一代》。”因此,《风流一代》可谓洪烛作为诗人“扬帆起航的码头”。洪烛武大毕业后去北京闯荡,一段时间生活艰难。其时,慧骐先生创办《东方明星》月刊,便邀请洪烛开设专栏,并给予高稿酬,同时也是帮助洪烛扩大了写作的路子。慧骐先生还告诉我们,洪烛“为了他钟爱的文学,一直没有婚娶。他最后的一段日子是被家人接到了南京,八十多岁的老父亲(一位农业院校的教授)陪伴在他身边,白发人送走黑发人。”慧骐先生感人至深的《洪烛:为文学而生》,实际上是为他的这位忘年之友立了一篇简传,让我们铭记。
慧骐先生的笔触,同样地给予了那些平凡人物,《小区保洁员》《的哥小胡》《修脚夫妻店》等等,一看篇名就知道抒写的对象,显示了他的平民意识,众生情怀。《温州,那日大雨如注》,描写的是一位开电动三轮的残疾司机,篇幅不长,不到千字,却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温州的游程中,作者突遇雷暴大雨,敲景区警卫室的门,不让进,狼狈中,来了一辆电动三轮,开车的小伙子让他们上了车,热情地送至目的地,并拒收多付的钱。作者最后才交谈中知道,“这是个自幼患了小儿麻痹症并落下终身残疾的青年,13岁便离开河南老家,只身来到温州闯荡。”这篇文章的情怀,令人联想到鲁迅先生的《一件小事》。
慧骐先生青年时期即以散文诗享誉文坛,中年之后,由于工作原因,创作中心似侧重于散文,但他本质上仍是一位诗人,他只是将诗的情感、情思分布到他的散文中去了,从而使得他的散文洋溢着一般散文家所不具有的感染力。某种意义上,我愿称慧骐先生是这个时代的行吟诗人。当然,他所行吟的,不仅是地理上的江南,还有精神上的江南。他的所见所思,写入文字之中,是一份份记录,亦是一个个启示。阅读他的《江南素描》,我们的视界和心胸都不由开阔起来,甚至悲观者也会觉得,这个诗意的世界是如此值得栖居。
2021年7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