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忘,是最痛的灾难
肯定地说,但凡常人,谁都不希望发生灾难,不管是天灾,还说人祸。但从46亿年前太阳星云分娩出地球之日起,地球生物至少经历了五次灭绝性的大灾难;而自人类诞生以来,600万年间数以万计的大小灾难,也如影随形,从未有过中断。比如,1441年开始的黑奴贸易,死亡两亿人;1556年陕西大地震,死亡83万人;1887年黄河大洪灾,死亡200万人;1918年西班牙流感,死亡一亿人;1931年长江大洪水,死亡300万人;始于1939年的第二次世界大战,死亡7000万人;始于1941年的纳粹大屠杀,死亡600万人;1942年河南大饥荒,死亡200万人;1976年唐山大地震,死亡24万人;2010年海地大地震,死亡31万人;2018年汶川大地震,死亡近8万人;而2020年暴发的新冠肺炎疫情,也已造成全球超过450万人死亡、2.2亿人感染。
于是,我们似乎可以说,人类的历史既是一部文明史,亦是一部灾难史。灾难带给人类的不仅是无限的伤痛,还有刻骨的眷恋和深深的绝望。人类能提心吊胆、跌跌撞撞走到今天,乃是上天赐予人类的幸运。但有幸运就有灾难,这是常识,亦是规律。那么,有幸活着的我们,面对无可逃遁的灾难,是躲避还是正视?是遗忘还是铭记?
“灾难就像刀子,握住刀柄就可以为我们服务,拿住刀刃就会割破手指。”这是19世纪美国诗人洛威尔为我们留下的金玉良言。“握住刀柄”,在我看来很重要的一点,就是首先要正视灾难。正视灾难,既是人类对自然的清醒认知,也是人类对自身的自觉救赎,就像唯有面对阳光,阴影才会被甩在后面。具体说,即灾难一旦发生,要敢于面对,不回避,不躲闪,及时将灾难的伤亡情况、危害程度、前因后果等真相公之于众。倘若真相总在事发多年后才羞羞答答露出脸面,这样的真相很容易被岁月“风化”,甚至被“整容”,也很容易备受质疑,既不利于幸存者的心理疏导,也无益于汲取教训,更是对生命的践踏和自然的亵渎。
其次,要铭记灾难。为什么要铭记灾难?因为灾难可以让人类对自然心存敬畏,对自身文明的存续发展保持足够的自信,而人类正是依靠这种敬畏与自信,才得以延续至今。铭记灾难,不光事关国家民族,也与每个人的命运休戚相关。灾难既是刻在人类心灵上的一座墓碑,也是竖在人类面前的一面镜子,唯有铭记,才有反思与自省,进步与动力,时刻提醒人类长点记性。
但铭记灾难,并非留住痛苦,留住怨恨,而只为痛定思痛,汲取教训,警示未来,让幸存者时刻保持以人为本、生命至上、居安思危意识;让灾难的历史融入每个幸存者的血液中,融进一个国家的记忆里,变成一个民族宝贵的精神遗产,从而提升一个民族的抗压能力,成为日后的强大精神支撑。
当然,铭记灾难如同灾难本身,同样会很痛苦,甚至比灾难本身还要痛苦。但任何一次巨大灾难的结束,都是以历史的进步为补偿的,灾难在毁坏旧文明的同时,也锻造了新的文明,不仅赐予人类诸多警醒和启示,还常常以其悲剧的形式给予人类继续存活下去的勇气与智慧。所以说,灾难也是人类的珍贵遗产。尽管灾难危害极大,但只要我们时刻铭记,准确握住它的“刀把”,便可化险为夷,将灾害变成利益,用灾难换回价值。
比如,黑死病后发明了检疫制度,确立了污水处理和垃圾收集焚烧的制度体系,建立了公共垃圾箱的设置,诞生了防疫医学的概念;泰坦尼克号沉没后改变了有关船舶安全措施的规定,修改了船舶的设计;切尔诺贝利核事故后,促进了反应堆监测的一大改进,极大增强了人类的环保意识;“911”事件后世界各国联合制定了反恐法律,为人类的平安增设了一道屏障。如此这般,灾难既可改变历史,也能推动社会进步。灾难的历史一旦被真实地记录下来,还会以种种方式留在人们的记忆中并告知后人:只要铭记灾难,痛定思痛,就能超越灾难残留的苦难,突破人类认知的盲点,浴火重生,继续向前。
问题是,如何才能铭记灾难?
有关灾难的历史,中国其实早有记载,且车载斗量。如《明史》记载,嘉靖三十四年(即1555年),陕西曾发生过一场大地震,造成83万人死亡!问题是,我们有记录,但却罕有记忆。究竟靠什么样的记录才能留住记忆、铭记灾难呢?歌颂救灾的文学固然需要,但窃以为我们更需要的是“见证文学”,即叙述的主体不是救灾人而是受灾人,灾难的主角是受灾人而不是救灾人。因为受灾人与灾难的关系,无论是他还是她,都是最直接、最具体的,也是最灵魂化、最精神化的,具有不可替代的见证意义。因而“见证文学”所见证的,是实实在在发生的历史,是生命在废墟下最真实的挣扎,是个体脆弱而复杂的人性。
45年前的唐山大地震,离我们并不遥远。翻阅当时的历史记录很容易发现,由于时代的局限,在对地震的认知上,重点是“救灾”而不是“灾难”;各大媒体报道的重点几乎都是“狠批阶级斗争熄灭论,促进抗震救灾”;其他文字记录的也大都是战天斗地的“豪迈壮举”和“模范事迹”。而对人员伤亡、物资损失、地震原因等绝少论及,这样的记录自然很容易偏离灾难的本质,其结果很可能是痛定思痛失去前提,民间记忆减少分量,铭记灾难难以得到保障。
但汶川大地震则不同。由于历史的进步,地震发生以后,从上到下,敢于面对,敢于正视,认知的重点从“救灾”变为“灾难”,各大媒体改变了“灾难不是新闻,救灾才是新闻”的老观念,通过全方位的开放性报道,让全世界第一时间就知道了真实的灾情,于是救援大军呼啸而来,救援物资源源不断,对抗震救灾和安抚灾民都起到了极大的作用。由于此次记录大多都忠实于灾难的真相和本质,前车之鉴便有了根据,避免覆辙便有了前提,铭记灾难也就有了可能。在这一点上,美国作家沙希利·浦洛基所著的《一部悲剧史:切尔诺贝利》一书,堪称范例。该书直逼历史深处,既将核事故中所有响亮和微弱的声音全部记录在册,又将灾难背后的真相全部披露于世,还将所有模糊和片面的认识一一厘清,为后世铭记灾难留下了“铁证”。而我创作的反映汶川大地震的长篇报告文学《震中在人心》,不少看过的人十多年后还能记住书中的细节,不是因为写得好,而是写得真。可见就灾难文学而言,真实记录才是其力量和魅力所在,价值和意义所在,也才是后世铭记灾难的保障所在。
其实在如何铭记灾难方面,国外是有不少举措和经验的。比如日本,1995年阪神大地震发生后,为将教训传诸后世,以防灾难在忘记时再次袭来,日本兵库县当年10月便展开大规模的调查,收集了16万件第一手资料,随后又建了地震纪念馆;同时调查人员还用10年时间对受灾人进行跟踪调研,而后将调查记录公开出版,并在全国230个地方建了殉难者纪念碑,定期举行祭拜活动,以促使全社会不断唤起对灾害的记忆。比如德国,二战后,德国历届领导人对纳粹杀害600万犹太人全都明确表示:德国对其后果“全面承担责任”,并向受害国人民“认罪、道歉”。1970年12月7日,联邦德国总理勃兰特访问波兰时,甚至扑通一声,竟当众双膝跪在了华沙犹太人殉难者纪念碑前。这惊世一跪,犹如一道横空扯响的闪电,瞬间便将世人沉睡的记忆再次唤醒。
灾难并非因为我们害怕才发生,而是因为我们遗忘才降临。健康与平安、快乐与幸福,只存于铭记灾难之时;一旦遗忘,必将再度陷入更大的灾难,甚至成为一生的牢狱。真正的灾难,其实并非灾难本身,而遗忘灾难,才是真正的灾难,也是最痛的灾难。因此,目睹横扫全球的新冠肺炎疫情,当下的我们不得不认真思考一个问题,面对灾难,我们该如何正视、如何记录,又该如何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