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阿曼《啊朋友再见》:越界与背叛,及虚拟的共同体
石川啄木有一首短诗,给我留下极深的印象:
在小学校和我争第一名的
同学所经营的
小客店啊
只有三行的诗,一行比一行短,就像一个人从家乡出发,在人生旅途中越走越远。多年之后重归故里,当初的少年已成异乡之客,站在一家小客店前,远远看到店里伸着懒腰的那个中年人,眉眼间依稀尚有旧日的痕迹,于是往事纷沓而至,能不叫人感慨万千?
从开头和结尾看,《啊朋友再见》似乎也有同样的感慨。只是高喜荣开的不是小客店,而是小超市。客店是旅人临时落脚的地方,南来北往的客,从远方来又回远方去,难免让主人也魂不守舍,时时想起当初远行的旧梦,命运的无常越发叫人恍惚了,这小店也就格外显得萧索。超市则正相反,拥挤的货架里盛满此地人间烟火气,进进出出的也都是熟面孔,寒暄两声,打趣几句,这家店让正躺在重症病房里的男主人好像就有了希望,是一种叫人踏实的热闹。站在其中的刘玄,身边全是家乡日常生活的细节,让她很快从人生如寄的震惊性体验中挣脱出来,回到旧日故乡。如果说石川啄木是将所有往事都凝聚在小客店前那个瞬间,《啊朋友再见》则只是把久别重逢作为一个情感的契机、叙事的外壳,刘玄真正想要讲述的是她自己的故事,关于一个女孩怎么度过她的童稚和少女时代,然后一去不回。
高喜荣并不是在小学校和刘玄争第一名的那个同学,她们的相似之处不在学习成绩,而在美貌。尽管在回忆开始,刘玄就向我们强调,跟高喜荣的日渐出落相比,自己越长越难看,但三年级的班主任朱老师还是一眼发现这两个长相出众的学生,然后想方设法将她们从同学中孤立出来。两个孩子大概还无法理解,一个化妆技术拙劣的老派小学教师,为什么会对美貌怀着那样莫名的恶意,但她们一定清楚自己和班上的其他同学乃是不同的两类人。习得分类之法、确认他者,并遭到他者的排斥,往往正是人成长的开始。不过,说高喜荣和刘玄的关系与学习成绩无关,也并不确切。至少,成绩好的刘玄尽管也遭朱老师另眼看待,那待遇总要善意得多:“在一些人眼中如果长得美和成绩差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长得美就是原罪。”就此而言,刘玄和高喜荣也不是同一类人。小学时代的高喜荣或许对自己的美貌并无意识,却显然对“美”本身更为敏感:“前奏起来时,早晨的雾气正在光的流动中袅袅上升,一阵穿堂风,解开了每个人的面纱,尤其是高喜荣。她正在聚拢又散开的光与雾的混合物中延伸、攀爬,用指尖去触摸周遭的寂静空气。她陶醉了。她紧绷的肢体全然释放,在绵与力的更迭中旋转、定格。光照在她的脸和身上,她的表情清晰极了:是无暇、无伤痛、无怨恨;是油油的水草,是雪山哨卡,是燕尾鱼在水中划出的水纹。”很难想象这是一个小学生的舞姿,那当中的“美”超越了年龄,也预兆高喜荣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对“美”本身的执拗追求。相比之下,刘玄的视线热切、羡慕,同时又有旁观者的冷静。刘玄说自己越长越难看,可能并非客观描述,而是一种主观抗拒:“我刻意避开容貌可能引起的一切话题,甚至极端地希望自己变胖、变丑。我希望别人看到的是我另外的努力。我不知道我在向谁证明什么,但这种决心已经难以动摇。”
那时刘玄已经知道她和高喜荣在两条完全不同的道路上。“美”成为刘玄、高喜荣和其他同学之间的界限;而对于“美”的态度,又在她们两人之间划下边界。但是,边界并不稳固。当一个孩子很早就必须在不同分类法中来回穿梭,寻找自己的位置,犹豫不定是难免的。更何况,高喜荣因同样貌美,给过她人生最初的友谊;并且她大概很难接受,自己在“美”的问题上和朱老师站在同一个阵营。因而,刘玄的整个青春期都在对于边界的试探中度过。她再度接受高喜荣的友谊,去网吧包夜,每周五晚跟那些社会上的朋友喝酒。即便她对于通宵游戏并无太大兴趣,也常常只是坐在酒局角落一言不发,那种越界的快感依然隐秘而诱人。和范轶川交往同样是越界尝试的一部分,暑期吉他班的浪漫艺术生活很快酝酿出暧昧的情绪,而对于一个刚刚初中毕业的女孩来说,还有什么比跨越年龄与身份的早恋更惊心动魄,更能丰富那死水一般的无聊生活?当刘玄和范轶川一起坐在那个不太安全的汽车旅馆房间,刘玄的边界几近崩溃,狭小的空间里充满了即将崩裂的紧张感;而在此之前,那个复读两年的艺术特长生之死,早已让边界之内刘玄的小世界摇摇欲坠了。但刘玄终于还是不可能越界而出。有趣的是,恰恰是边界之外的范轶川以难得的自制力把刘玄推回她安全的结界,可是片刻之后,刘玄便背叛了高喜荣、范轶川和自己的叛逆。从那一刻起,她真正明白了自己的界限所在;在那之后,即便她思念、窥探,偶尔也会约范轶川见面,但永远不可能再偏离她的轨道了。她将考上名牌大学,然后远去异国,结交那些“美丽又聪明的女人,风趣又进取的男人”;而高喜荣和范轶川只能在这座城市“觅得一份稳定职务,进而攀扯彩礼的金额,娶妻生子,赚钱养家”,甚至,入狱。
其实淡出高喜荣圈子之后与巧莲的那次聊天,应该已足够让刘玄明白,她与高喜荣、范轶川分道扬镳,是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他们之间的边界,断难拆除。高喜荣显然比刘玄明白得要早一些,那时她们读三年级,一起忐忑地站在朱老师的办公室外,看着刘玄的外公严肃地走进办公室,又被朱老师礼送出来,刘玄毫发无伤;而她自己,等来的则是妈妈在全校同学面前的哭闹殴打。刘玄有一个虽然重病,但每次看病回来都会为她挑选漂亮衣服的母亲;有一个即便发现了她出格的行为也会冷静协商的父亲;有一个在经济委员会担任领导职务的外公;这个外公还有一个种果树供他上大学的父亲。而高喜荣呢?她只有一个情绪不稳定的母亲,和一个显然不大靠谱的继父。有些边界始终存在,那比漂亮与否的边界要古老得多也牢固得多。有时人们通过努力学习撕开这条边界,但可悲的是,是否有可能努力学习和是否有意愿努力学习,一定程度上也取决于这条边界。高喜荣的入狱更告诉我们,甚至连是否被认定有罪,都取决于这一边界。
种种刻意设置的细节表明,宋阿曼显然是自觉地在思考横亘在刘玄和高喜荣、范轶川之间那条根本的界限,从而让这篇小说绝不仅仅是一个残酷青春的故事——如果只关乎青春与成长,这故事又何必再讲一遍?宋阿曼是“90后”,似乎比我小8岁,长久以来我总担心自己无法理解她那代人的写作与经验,但读过《啊朋友再见》我放心多了:他们也无非是这样长大嘛。不过小说确有一点经验为我所没有,那就是QQ空间和火星文。用QQ是从我们那代人开始的,但装扮什么QQ空间,当时就被“85前”的老年人视为小孩子的游戏。但刘玄却乐此不疲,因为那是当时孤僻的她,同时和高喜荣及其他所有同学建立社交的唯一方式。“我和她每次线下见面都有点尴尬,没有话题,但在网络上,我们的交流却毫无屏障。”QQ空间造成一种虚假的热络,看上去人人都是朋友,共享着同一种隐秘的语言(火星文),实际上却从未跨出自己的边界。小说开头宋阿曼特意提到《想象的共同体》,让人怀疑她要用这一概念指称刘玄与高喜荣、范轶川乃至于他们家乡的关系。但读完小说我们会发现,这个词对他们来说还是太重了,更像是一种反讽。事实上,QQ空间的生存法则更能说明问题,我愿称他们是“虚拟的共同体”。“想象的共同体”需要集体的无意识认同,那种认同依托于实在的仪式,具有实在的力量;而“虚拟的共同体”则不同,它的认同感更像是一种心知肚明的表演,内在的联系是空洞的。就像飞机落地之后,出租车上刘玄的好奇是何等虚假,那恰恰说明身在南洋的她从未关心过故乡消息,所有往事的后续和故人的近况,都有待高喜荣为她一一指点。
所以《啊朋友再见》的况味与石川啄木那首短诗其实迥异其趣。石川啄木在刹那的恍惚间,将当年的同学和自己放在了同一种身不由己的命运中,从而也将自己和过去、和故乡,紧紧联系在了一起。可是《啊朋友再见》里,刘玄其实只是在讲述自己,她从未真正了解高喜荣的人生到底发生过什么,一旦发觉危险,便落荒而逃。她此番回到故乡,与其说是探望,不如说是悼念,是为了取回那本丢失在童年的蓝色笔记本,然后她便可以一身轻松地回到新加坡,和那个已经忘记雪之冰凉的北方男人安心结婚。至于作为小说题目的歌曲,其实同样充满反讽意味,这首意大利游击队歌是唱给战友的,但是,自始至终,刘玄真的曾和高喜荣、范轶川站在同一个地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