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月斌:读张维明散文集《青杨树》
《青杨树》是张维明先生的第二部散文集。多年前他去美国考察培训,便陆续写了一些见闻随想,后来结集出版了《访美杂记》(黄河出版社,2014年)。在该书序言中,他说自己年轻时就喜欢利用业余时间“胡乱写点东西”,但从未想过要写一本与美国有关系的书。可是我们却看到,维明先生的出国并不是打卡式旅游,也不是走马观花看看热闹,他不光是有所见、有所感,而且有所思、有所悟,所以才会有所记、有所成——虽然他谦称只是一本“小册子”,却足可见它的作者是一个大有用心的人。同样的空间,他能看到更多的风景。同样的时间,他可能活出更绵远的长度。正所谓“一沙一世界,一叶一天堂”,诗人的时空总是多维的,而且可以无限打开,引你走向另一重宇宙。维明先生也写诗歌,可惜我未曾读过,不过仅是这本散文集,就足已展示诗人的天性和情怀。在他笔下,小事闲情不落俗套,瓜果野蔬皆成文章。所以,一瓢酒可以慰风尘,一棵树可以写成一本风骨清朗的书。《青杨树》便是这样一本植根于作者的日常经验,在平凡琐屑的生活中自然生成的书,它不是文章家刻意经营的名山事业,也不是禄蠹俗物们用来攀龙附凤的敲门砖,它只是作者不经意积攒下的半生光阴,是他的生命树上最舒展的一枝,最轻盈一叶。
《青杨树》的写作前后跨越了40年。最早的一篇《初识小泰山》,写于1979年9月,当时维明先生年方27岁。我们看到,年轻的作者由东镇庙而百丈崖,由百丈崖入国营林场,次日经歪头崮登上最高峰玉皇顶,俯瞰齐鲁大地,眼界为之大开,同时又宕开一笔——令人“心中更为之一动”的,却是那让百丈崖、古寺等沿途诸景皆淹没不见的无边林海——“这茫茫林海,才是人民创造的最壮丽的景色!”前面的铺垫都是为了篇末的升华,这种写法固然很杨朔,却也显示了作者别样的眼光:他看到了别样的风景,他对风景的识认更在风景之外。所以,无论是细小平淡的山棘,红艳艳的山桃花,久违的啄木鸟,平庸的麻雀,还是玉皇顶的无字碑,断流复流的老龙湾,以讹传讹的燕子岭,在他看来都有了值得留意值得琢磨之处,于是便有了感触,有了回味,也有了沉思与断想,有了穿越世事沧桑的坦然与从容,更有了散落在岁月烟尘中的璞玉浑金。因此,土里土气的马宝、香瓜、棠梨、桑椹、知了龟、狗杠子鱼尽显生趣野味,打囤、打悠千、打藁荐、摇灯笼花这一些怀旧的民间手艺也散发出迷人的光彩。因为所写事物皆为作者亲眼所见亲身体验过的,当然下笔熟络而自由,他记忆了曾经的生活,更激活了蒙尘的记忆,如此写下的便不是无病呻吟或装腔作势,而是一本有温度、有活力的生命之书。
《青杨树》收入的文章大多篇幅短小,主题鲜明,通常是由某一寻常事物入手,略加点染,加以引申勾连,辅之议论抒情,其行文方式看似随意,实则多有匠心,不经意间常给人柳暗花明的感觉。比如列为首篇的《网》,便是由蛛网联想到罗网,再到交通网、航天网,以及无形的人类关系网,这种种网给人以便利,但也不免有其弊,及至与我们密不可分的互联网,就更值得警惕了:“蜘蛛依赖蛛网生存,但蜘蛛永远是蛛网的主宰。人创造了网络,有人却陷身其中,不能解脱自拔,成为网络的猎物。从这一点上说,在网面前,人有不及蜘蛛处。”此文小处着笔,重在说理,却无说教之嫌,读来妥帖有味,大概就是无心插柳的妙处吧?再如《垂钓》《读书》《种花得花》《铁墙》《麦秸草垫》等篇什,无论写人记事,都可见作者的无心之心。禅语有谓“无心之茶,柳绿花红”,钓鱼读书,养花种菜,皆有其境界也。哪怕是无所用,无所得,这个只种出一朵花的人,也是满足、快意的;这个睡过草垫子的人,也是温暖、幸福的。如此,即便不认识作者,也可以想见,这是一个善于捡寻诗意的人,是一个在生活的细节中咂摸诗味的人。
值得推崇的还有本书的同名文章《青杨树》。作者以此作为书名,显然也是十分看重这篇万字长文。他写的青杨树,是一种小叶杨,俗名“茄棵树”。原来在作者故乡的河滩沟岔,到处可见高大的参天蔽日的青杨树。人们与大树和谐相伴,即便再穷困也不会去杀树换钱。可是现在青杨树却被杀伐殆尽,全部换成了长得快来钱快的速生杨。没有青杨树的村庄似乎失去了根本,没有大树老树的故乡也不像故乡。作者心存侥幸地寻找青杨树,栽种青杨树,结果总是徒劳,最后只能一声长叹。这篇长文堪称一部浓缩的村庄风物志,它以青杨树为纲,串连起一个小村数十年的风物变迁,同时也反映了时俗之变人心之变。“大树”由此成为一种精神象征。随着大树的消失乃至灭绝,人们沉迷于速生、高效的“现代文明”,纵然“没有记忆,没有想念”“树小墙新画不古”,却是皆大欢喜乐此不疲,只要“活在当下,及时行乐”就够了,谁还会在乎一棵树的生死存亡?谁还会在意一粒种子的干瘪腐变?“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没有了天地神明,便没有了信靠敬畏。没有了故土家园,便没有了一棵荫庇灵魂的树。维明先生说自己很有一种“大树情结”:“无论在哪里,只要一看到参天大树,敬畏、欣喜之情就会油然而生。到了国外,看到人家的什么高楼大厦并不动心,但对于一棵棵、一片片的高大树木,却心生欣羡,往往不由自主地想起早年间家乡那些古老的国槐、森森的柏树、高大的榆树、洋槐树,特别是那些老青杨树..... 在这个星球上,那些历经沧桑仍然站立在城市、乡村、山野间的古树大木,展示的绝不仅仅是一道风景,一片荫凉。那是岁月,那是文明,那是一种厚重和底蕴!”——这种“大树情结”并非浅表化的托物移情,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心灵感应,这种感应打上了童年的烙印,携带着故乡的生气,所以愈久愈是浓郁,成为一种挥之不去的眷恋和乡愁。大树参天,青杨不死,诗人之志也。《青杨树》如一首醇厚的长诗,虽有哀矜,亦未颓丧,读之可养浩然之气。
一个写了几十年的“业余作者”,很容易把手写“油”了——其文字或许十分顺溜,字面下的心相却油腻不堪、俗不可耐。这样的写作当然业余,一提笔就精于算计、老于世故、失之于流俗。这样的写作者也不可能在文字中站起来、活起来。还有一种长不大的“文学青年”,他们的写作永远都是一种痴迷投入的抒情状态,往往一下笔就是矫揉造作的文艺腔,好像不口吐莲花就不能说话似的。这样的写作如同症青的庄稼,虽然看上去青葱葱的,却已停止生长,该成熟的季节也不成熟。有的写作者就一直停留在这个阶段,哪怕写一辈子,也还是一副症青的样子。说起来哪个作家不是从“业余作者”“文学青年”走过来的呢?在我看来,所谓专业作家绝不是有一个专门写作的职业,关键是你是不是写得“专心”,是不是把生命融到了文字中。而“文学青年”也未必是贬义词,问题是你有没有一颗不染尘垢、去伪存真的赤子之心?尼采有言:“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好的文学大概就是用最大的诚意写成的,哪怕它有硬伤有破绽有主观的局限,也会有其无可替代的价值。维明先生的《青杨树》,便是一个非专业作家的专心诚意之作。这个常用业余时间“胡乱”写写的“文学青年”,不知不觉就写到了《老人言》(也是收本书的最新一篇文章,写于今年一月),写出了劲道老辣的《青杨树》。还好,他没有写成油腻的业余作者,也没有写成症青的文学青年,而在文字里种下了一棵长青的大树。他与此树同根相连,血脉相通,树不老,人亦不老,人未老,文也壮气未消——《青杨树》是一棵记载生命年轮的树,也是一棵扩张生命纬度的树。
我愿此树更加枝繁叶茂,我愿此书再度生根发芽。
赵月斌,评论家、作家,任职于山东省作家协会文学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