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川:评宋长征《一群羊走在村庄的上空》
宋长征是从黄河流经的鲁西南平原老河滩走出来的优秀作家,一位始终沉潜于乡村大地的心灵守护者。难以想象,这个从小听话、孤独却充满幻想的孩子,在17岁辍学后经历了海上捕鱼、石场采石的打工生活,复回家乡以理发为业,却一直具有抽身皮囊审视生活、回望消失于时间深处的事物的能力,于是,他“异想天开,想要靠一支笔支撑起以后的生活”——而这,并不完全出乎所谓的写作理想,更多体现为心灵倾诉的迫切需求。“一爿老屋,湛蓝色的老瓦,像一片片时光之羽,一个神情忧郁的男孩坐在屋顶上,听月光簌簌落下。”无疑,这是长征对自我精神图景的描绘,“自己的一生”与“月光下的家园”形成内在呼应,他试图更多展示氤氲于乡土的田园与人性之美。由此,我们可以看出他文字的诗性气质。而时常盘桓在他脑海里的意象——老屋屋顶与簌簌月光,恰对应于他作品的两个重要书写层面:乡村记忆和抒情性灵。
长征写作仅十来年,却出版了几部散文集,获得过泰山文艺奖。文学之路在他面前慷慨地打开,不能不说是才华使然。读他新出版的散文集《一群羊走在村庄的上空》,更使我确认一个民间书写者所具备的独特本领和丰沛资源,以及迥异的才情和踏实勤勉的写作姿态。他声称自己是“在物里成长”的,他的写作也果然是“及物”的,那是对“存在”意义上的“家园”的抚摸与透视;更是“及人”的,他的“家园”又与时光、生命构成深刻的链接关系,绵绵拓展,不绝如缕。长征是极其感性的,他的心灵与情感贴附在家园存在之上,闪动着温润光芒,尽管他会将这光芒放大,那也是一颗善感心灵不可遏制的激荡所致,毕竟,长征还年轻,生命经历沧桑,情貌仍似少年。
长征此书分为四辑:心曲、生灵、风物、血脉。抒写虽有侧重,但情感表达一以贯之。他写到了柴门、土陶、炊烟、犁杖、小河、粮食、牧羊曲、老瓦、粮囤、石臼、麦草垛、屋檐、月光。透过单薄的柴门,他看见了“岁月深处的模糊与清晰”:破败的柴门既是远行与归来之间的殷殷切盼与深情守候,也是乡人漫长到一生的围困,更是爱与幸福的收纳之地。一只从新到旧的陶罐,盛满了父亲在田埂上耕耘的一生、母亲的青春年华、老牛的浑浊眼神,陶温暖着简单的乡村,像母亲的胸怀,“把困难和风雨咽在肚子里,把亲切与宽容慈祥地呈现,让乡村的儿女都在土陶一样质朴的温暖里成长。而她,在漫长岁月的某天,悄然破碎,甚至找不到一点可供回忆的残片。”陶是一个乡村的符号,“是乡间的土著”,它的来路是乡土,承载了孤单、贫穷、简朴,更承载了单纯、虔诚、美丽和幸福。炊烟是“乡村的呼吸”“乡村的灵魂”,燃起于秸秆、枯枝,伴着咳嗽、叹息、辛苦与欢快的记忆,长征嗅出了它们的苦涩、香甜、坚硬与松软。犁杖是最后的方舟,它具备与父亲一样的品质,“讷言而有力”,“有一半湮没在庄稼院的泥土里”,而随着父亲的离去,它被闲置得锈迹斑驳。犁杖与犁铧实际代表着父亲与泥土相亲相伴的一生,是将身影世代叠印泥土在泥土里的象征。在长征眼里,粮食有灵性,味道独特,熠熠闪光,乡民与村庄就“住在粮食里”。粮食包含了所有生命与情感因素:虔诚、憧憬、淳朴、守护、养育、繁衍、甘苦、悲喜、生死相依,住进粮食里,人才是温暖的。良心草在长辈的描绘里曾是一种真实的存在,既是乡村的公正符号,也生长于人的内心世界。然而,人心的贪欲致使它消失,只留下一个空洞的词汇。实际上,在长征笔下,良心草是一种形而上的存在,包含了更多深邃寓意。对于屋檐上泛着湛蓝的老瓦,长征进行了从古到今的深入解读,它不单是将风雨、寒冷“拒绝在单薄的时光之外”的功能之物,还串起了“青苔的履痕”、巧妙的组合、滴答的雨声、少女的心扉、雨巷的拐角、时光的羽毛、炉膛的焰火等系列意象以及转瓦人的故事。而那日渐稀少的粮囤、石臼、麦草垛、虎头鞋、拨浪鼓、榆木门槛,挂在屋檐下的酵母、玉米,地里的看护窝棚以及“从乡村的细部开始流失”的东西,都附着无数令人念想的场景和过往,不仅关乎生活,更关乎意义或诗情——尽管是回头去看,在长征的书写间,即使平凡、贫穷、辛劳的生活,也一再呈现出令人追念的光泽与温情脉脉。
书中,长征还写到了大量动植物,着笔并非生灵、草木本身,而是缭绕其中的风物之美、生活气息与生存况味,蔬菜、树木、谷物、野花、野草、野菜、禽鸟、牛羊、昆虫、奔跑的野物,都是有血有肉的大地生灵,作者就像一个少年一样,对它们投注了迷恋与热爱,在这类描摹中,长征无疑成为了一名抒情诗人——“万物都会思念”,在他眼里,那些草木的汁液渗入生活,那些动物的样态各具妙趣,它们均生长、繁衍于乡土,是童年记忆、乡村抒情、乡土哲理的重要组成部分。
我尤其赞叹长征描绘的乡村风物,不只具备了十分清醒的题材意识,更是对“及物”写作的深入探求。水缸、簸箕、草鞋、摇篮、蓑衣、辘轳、扁担、耧车、棒槌、磨刀石、织布机、高粱薄、阡陌、河流,这些物什,小到存于农家,大到存于旷野,都缠绕着时光的丝线,显现着日常的纹理,交织着难忘的情节,隐匿着生存的密语,绽放着乡土的灿烂,虽然包含着挣扎与呻吟、痛苦与无奈,但更展现了亲人及乡民的淳朴、勤劳、坚韧、宽爱和智慧,是对亘古长存的农耕景观、生存命运与乡村伦理的一次集中透视,既是一曲赞歌,又是一曲挽歌。书的最后一部分,长征写到了乡村血脉即人物群像:父母、兄妹、亲戚、伙伴、瓦匠、剃头匠等等,文笔转入哀伤、低婉、沉痛,那些乡土塑造的生命在卑微中显示的坚韧与顽强,大概是农耕文明的最后一缕折光,也许只能收敛于回望的眼神与写下的文字。对于渐行渐远的传统乡村,他们曾经的生命与生活只是留在记忆里的最后“物证”。我甚至难以判定,除了追忆,长征是否还会书写当下——而这,绝不是长征一个人面临的问题。
“故乡是一缕流淌的月光,让人牵肠挂肚。”长征的书写安静、从容,笔下的画面清澈明亮,字里行间饱蘸深情,并时时流露着欢快笔调,即使苦涩,也始终浸润着甜美。恰如当代著名作家张炜所言:“长征筑文,一砖一瓦皆来自乡野深处……他以特别的口吻、声色讲述乡村,语言充满灵性,诗性触及心灵。”因为始终守望乡野,他的行笔才与乡野水乳交融,并保持着对乡村最纯粹的情感与虔敬。他带给我们的不单是回眸时的情感共鸣,更是一次追念时空与背影远逝后的掩卷长思。
(《一群羊走在村庄的上空》,黄山出版社,2018年11月第1版)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