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野:读孙方杰长诗《钢厂》
燃烧、精炼与礼成
——孙方杰长诗《钢厂》小识
蓝野
钢是在烈火里燃烧,高度冷却中炼成,因此它很坚固。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题记所引用的,是我和诗人孙方杰这一代人回响在脑海里的句子,是奥斯特洛夫斯基的名言。我只是摘抄了这段话的前半部分,算作一个引子。任何时代都有那个时代令人难以忘怀的青春,我们的青春经过燃烧、冷却,经过方杰这首长诗的锻打与封存,“它很坚固”,像一块碑一样立在这里,刻下了永不会湮灭的历史和记忆。
诗歌何用?它不是填饱肚子的饭食,不是安放身体的房子,但它的无用之用实在是强大,我在这首长诗里就发现了这种强大。那些文明史上的经典诗歌和这首长诗《钢厂》解决的是我们面临的根本问题,那就是有诗为证地描摹时代流变和个人命运,是对存在的追问,是为存在立言。诗人孙方杰一边拂去岁月的尘埃,一边细致地给我们描绘出时代与生命的真相,《钢厂》就是他展现给我们的多层次多向度、蒸腾着青春荷尔蒙、充满着个体与国家运数的精神画卷。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我们这代人火热的青春开始了。怀着青春热血与文学萌动,孙方杰进入了潍坊的一家市属国营企业——潍坊钢厂。在那里,他是炼钢工人,有师傅,有工友,也有几位共同爱好着文学的小伙伴,他们一起经历着集体主义的“火热熔炉”,一起锻炼与成长,一起完成对成人社会和大集体的认知。对于诗人孙方杰来说,更大的一个收获,就是在心里埋下了这首见证岁月丰厚馈赠的长诗《钢厂》。
《钢厂》使用了一个全新的结构,散章、手记和分行诗歌各司其职,又相互呼应,甚至偶尔有一点刻意的越界与模糊。散章多如散文诗般自在、跳脱,抒情的基调之下,完成着描述场景和思索与想象的呈现;手记部分有如白话笔记小说,亦如现代潮流中的口语诗,在描摹人物和事件上朴素简洁、机趣生动。重点着笔的诗歌部分,更是开阖自如又张力十足,色彩厚重饱满。《钢厂》当然是向我们那个时代和青春致敬的一部用心之作,在我看来,《钢厂》又不仅是对个人的青春年华和中国历史上一个八面来风、热烈奔放的时代的一次深情回望与敬礼,更是用一种跨文体的现实主义基调和先锋书写姿态,向那个时代发轫与崛起的先锋文学致敬。
作为一个有关时代与个人记忆的先锋文本,它的建构者是一位诗人,文本内里当然更是诗性的。但通读下来,我却感受到阅读了一部长篇史诗小说的体量与震撼。青春与一个伟大的转型时代,钢铁就是见证!作者和钢铁一起,感受人生与时代交响乐的悲壮与温暖,正如作者所说:“像我的体内早已有钢铁的幽灵驻扎,健硕的筋骨和肌肉。” “自信而绽放的花朵,将是我的钢铁。我说出的一切,都将成为火光的起点,这一切也都将源于钢铁。”作者以钢铁为基础,为材料,构筑全篇结实的骨架与丰满的肌肉,流淌着的是个人真实的热血,我们会从《钢厂》中触摸到写作者的个人体温和那个时代跳动的脉搏。三十多年的时光沉淀,作者觅得了钢铁的神秘诗意,听到了钢铁与社会、人生相互映照的情感与思绪,作者的创作野心给伟大的现实主义进行了一次开疆辟土,甚至给现实主义文学涂抹上一层闪耀着神性的色彩与光辉。
《钢厂》是有力量的,在看似枯燥、乏味的集体主义大工厂里,作者看到、提炼、传达给我们的是一曲宏大又细腻,多个乐章的、富有表现力的交响乐。诗人赋予了熊熊烈焰和沉沉冰冷的钢铁以生命,那个时代远去了,但这怒放的生命之花因为诗歌而永在。
诗人将钢铁幻化为笔下的一个强大的符号和意象,这种隐喻下的细节处理和史诗结构的大框架,使文学表达的基础牢固又淋漓尽致。我们可以通过散章、手记、诗歌,多角度了解钢厂的工作、生活与钢厂作为社会剖面所蕴含的时代变迁与个人命运。
这样一部跨文体、开放式结构的长诗里,加入笔记体般的“手记”部分,是需要一些胆识的。笔记体简约、灵活、不拘一格,但有其粗疏的一面,很容易伤害到长诗的节奏和诗意,容易对长诗本身形成一种破坏与解构。但我们读完长诗,一点不会觉得手记部分有什么不和谐的地方。“手记”不仅在形式上托举了长诗,在内容上更是丰富与拓展了整首诗的容量。作者通过手记的形式,使人物在钢铁里或坐或立,在钢花和流星间走着,让我们看见了钢铁在师傅们身体里闪烁的光芒。人生的喜悦、波折、沮丧、坚韧与隐忍在手记部分被举重若轻地刻画出来,让整首长诗更完整,让读者觉得一个时代就应该有这样一部丰满厚重的史诗。
散章是整首长诗里的理性担当,有着道路和桥梁的作用,沟通着抒情与叙事的两端。散章更平和,词句不夸饰,戏剧性的剧烈冲突和张力留给了“手记”和“诗歌”,但散章也充满显明的个性色彩。钢盔下黑色脸庞对爱情的渴望,废铁和矿石都为之欢呼或呜咽的企业兴衰,这个看似单纯的钢铁生活的一角,就是一个完整的时代,完整的社会。作者在散章中将思考走得更为深远,使用平缓朴素的语调,用贴近生活本质的语感,挖掘出钢铁的特质,写出了钢铁和人的命运。
“散章”满是钢锭一样沉甸甸的记忆的锻造与重铸,诗人任凭钢铁的音符在体内回荡。无论工业时代和物欲城市怎么沉浮,他一直汲取钢铁的品质,充实着自己的精神,——“像我的体内早已有钢铁的幽灵驻扎,健硕的筋骨和肌肉。”在散章中,我们更能见到一个独特而清醒的灵魂,那个炼钢青年成了抒情诗人之后,通过类似与“散章”的书写也成为一位沉思的哲人。“我是否真的只能接受命运的安排。……在钢铁清醒的身躯里,我的祈祷,再三地被钉向无法实现的未知。”诗人将钢铁意象无限地拓展,比拟生动地将把自己置身于钢铁,与钢铁互为生命,一起彷徨,一同沉思,“这是神灵赋予钢铁的密旨,也是我们被赋予的本能与宿命。”
《钢厂》是一首跨文体的长诗,但作者在三种构成中,肯定是“诗歌”部分最为着力,“诗歌”是整部长诗的钢铁龙骨,有了“诗歌”,我们能才可以说,《钢厂》是一部史诗;或者说,有了“诗歌”这条龙骨,以钢铁来写人与时代而言,《钢厂》肯定是前不见古人的独特文本。布罗茨基语说,“诗歌是对人类记忆的表达”,诗人孙方杰正是通过对时代记忆的点点描述与呈现,写出了自己的生命史,写出了普通人的命运中的那些悲悯与欢欣。《钢厂》诗歌中的想象既实在又瑰丽,“我用钢铁锻造一枚月亮”,那些被照耀的角落,那被照耀的一切,尘世、命运、疼痛、疲倦,都被这首长诗所包蕴所接受。
整首长诗读完,我们会感受到诗人的创作过程简直是一次加料、融化、脱磷脱碳、精炼、成型、打磨、锻造的炼钢全过程,是一次钢铁与诗歌的同构,记忆中的钢铁锈迹脱落,钢铁内部才是那个闪亮的自我,“钢铁紧盯着陨石的火势∕自言自语:万物交替∕不过如此。”
整首诗中,作者在大的框架下,还巧妙地前后呼应,整体推进。三种文体的转换自然、恰当,彰显出诗人厚实的创作经验和丰富的想象力。通过《钢厂》的写作,诗人孙方杰完成了回望与致敬。在方杰成长、生活与工作过的潍坊,生死、婚嫁、造房上梁安门、工程奠基和完工等等,都非常注重仪式。仪式结束,典礼主持人都会很有古风地大喝一声:礼成!《钢厂》就是诗人孙方杰一次用诗歌来庄重宣告的个人青春与时代记忆的“礼成”。
庚子四月,疫情稍落,怀着难以言状的沉重心情奔赴青岛海边调养身心,车站、码头、酒店、大街构成的世俗生活还带了一份紧张,而大海依旧涛声轰鸣。与诗人建刚兄、方杰兄在海边聊诗,诗歌似乎无用,但仔细想来,好像又唯有诗歌可以安抚受伤的城市与人生。相约给《钢厂》写点文字,却一直拖拉,拖到岁末,终于读后感写完,也算是一种治愈吧。由此可见,诗歌的疗愈功能真是很强大。感谢诗歌,感谢那些一直在探索的诗人们,为人类留一份精神的档案,让存在不至于彻底虚无。再过三十年,还会有诗篇来回望我们这个复杂的2020年吗?我想会的,诗歌在这个世界任何的时间点上,都闪耀着它温暖的光芒。
原载于《青岛文学》2020年第12期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