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 小说评论 > 近现当代

此刻天长,此处路老,此在心旷

发布时间:2021-09-08 来源于:《长城》 | 张志忠 作者: 点击数:
关键词:王方晨 《此刻天长》

现在互联网上有成千上万的视频和剧集,善解人意的网络工程师提供了播放视频速度的多种选择,从0.5、0.75到1.25、1.5、1.75到2.0,让“刷剧”的人们“赶任务”,在最短的时间里看到最多的画面,全然不顾综合艺术大变形,画幅、音乐、美术、人物对话韵味全无。许多人奔走在匆忙的旅途上,高速公路,120公里,动车,250公里,高铁,350公里,飞机,800公里。还有更为尴尬的时刻,疫情防控,到处需要刷“通行码”“健康码”,行到某处,遇到手机或者网络不给力,“千呼万唤不出来”,光看到页面上那个无法闭合的圈子紧转慢转,不用别人翻白眼,自己就惭愧得无地自容。

我们生活在一个不断地加快行进速度的时代,令人不堪重负。前几年有一首流行歌曲受到热捧,《时间都去哪儿了》:“……时间都去哪儿了/还没好好感受年轻就老了/生儿养女一辈子/满脑子都是孩子哭了笑了/时间都去哪儿了/还没好好看看你眼睛就花了/柴米油盐半辈子/转眼就只剩下满脸的皱纹了”。

这两年,我们又赞赏木心的《从前慢》:“记得早先少年时/大家诚诚恳恳/说一句是一句/清早上火车站/长街黑暗无行人/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从前的锁也好看/钥匙精美有样子/你锁了/人家就懂了”。

但现实无情,“没有最快,只有更快”的趋势仍然有增无减,江河既倒,何人能挽回?

这就是现代性带给我们的重大弊端,从自然时间到机械时间再到网络时间。与全球化的世界同步,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给巨变中的中国带来绝大的进步和变化,但是,一旦登上现代化的巨轮飞驰而去,我们的身心还慢得下来吗?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王方晨的新作《此刻天长》,令我们感到如一缕清风拂过心头,此刻天长,此处路老,此在心旷。

作品一开始就言及一条积淀了无穷时间的老路,从塔镇到东三条村,乡村道路由此展露出岁月沧桑,“刻者米旺的归来,把一条路都踩老了。”后面的文字继续围绕这条老路做文章:“眼看这天涯倦客临近,人们蓦地想到脚下的路竟如此古老,尽管满眼都是时新的事物。”

路老,是因为人老,时隔十几年过去,远在天涯的游子米旺浪荡归来,重新出现在这条少有变化的道路上,时光荏苒,道路依然,在道路周边各种时新事物的对比下,岂不怆然,感念物是人非?

循此前行,这种怀旧感伤的调子就会油然而生,作品的情绪却突兀地出现陡转,“所谓古道西风瘦马,一条踩踏了千百年的路,不得不‘龙钟’了,更因浮尘不起,衰草连天,而有了寂寥透骨的意思。”

不仅天长,而且路远,因为路远,要费时费力去走,所以必然天长。路远,一来是因为它连接了故乡和远方,见证了米旺的远去与归来,不久之后,还会再度见证米旺的去而复返;二来是因为这条路历史悠久,远达“千百年”,一下子击碎了当下人们心心念念争分夺秒的焦虑,连不满百的人生都被对比得黯然而微小,停一停又何妨,慢一慢也无所谓,“衰草连天”,“寂寥透骨”,因此也有了别样的气象,脱尽人间烟火气,枯寂中有着旷远,衰草连天自有其壮阔无边。

这样的开端,为《此刻天长》设定了叙事的调性,枯廋寒荒,响弓硬马。作家的心劲儿很足,很硬朗。

王方晨的短篇小说,就像《此刻天长》中以篆刻金石见长的米旺,刻意凝神,蓄势不发,缩天地于方寸,凝千载于须臾。为了扩展作品的蕴含,尽量减去相关的头绪,减少枝枝蔓蔓,不计起承转合,叙事多用“硬转”“硬接”——梁实秋回忆他的老师教他写文章的方法,少用虚词,该转的地方硬转,该接的地方硬接。王方晨的短篇小说之“硬转”“硬接”,则是对情绪把控、细节连贯的能省就省,能删就删,空白要大于实有,跳跃先于畅达。就像前面引述到的对老路的两段描述,各有自己的情绪指向,直愣愣地撑开情思的两个端点,之间没有过渡没有弥缝,冷硬峭拔,留下不解的疑团,让读者去思索。

作家真有些惜墨如金。作品中古天定寥寞的夯歌,“龙帘高卷紫金钩……”作品从头到尾,古天定的夯歌出现了几次,却只有打头的这一句,作品中的扶贫干部小管,一心期望听到这首夯歌,却始终都没有听到它的第二句,金口难开,让小管和读者都为之焦急难耐。

在作品的情节线索上,王方晨同样是以少胜多,始终坚持只向读者展现浮在海面上的八分之一的冰山,还犹恐其说多了。惟其如此,在极为俭省的篇幅中,“以少少许胜多多许”,才能够铺展大格局,皴染出天长、路老、心旷。

《此刻天长》中还有个关键词,“空”。因为心无杂念,澄明通透而空。

“米旺家里有了两个人,但还是很空。”此处的“空”,因为两个人交流起来不甚顺当,时有阻隔,可能也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小管这章子,别说后天,后年也刻不出。米旺先看空气,再挑印石,然后对着印石看。等他慢慢拿起刻刀,就是腊月里了。”小管要米旺给她刻一枚名章,一个不知抓紧时间按时完工,一个乘虚而入登堂入室,对米旺颇有好感的小管得以窥见米旺的孤独生活,米旺却悠然自得地把日子和活计化作流水长长。

隔了几个段落,“空”再次出现,句子是这样的:“何止是空,一切都已消遁,房屋、院子,连同那两株老月季,天底下只剩了小管和米旺。”此“空”非彼“空”。

小管面对米旺,并不是一回生二回熟的套路,从始至终也没有多少语言对话——要是那样,就毁掉了我们前面所讲的“硬转”“硬接”,也不能够体现口头话语在深度表达交流上的局限与困难了。

化解两人情感交流难题的,是小管的坐姿偶然闪现出的哺乳母亲的温婉娴静柔情万种。它怎样消弭两人间的生疏与冷场,在作品中则是付之阙如的。

是的,艺术的作用力在于人心,在“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的喧嚣红尘中,能够提供一种与之相反的情境,能够描写几个超然出尘的人物,是一种绝大的自信,它自身不能匆匆促促,不能飞流直下,一定是要尽力节制,包含蕴藉,山回路转,方见柳暗花明的。

于是就有了奇人老郑和米旺相遇见面的一幕。他的出现,打破了米旺、小管和村支书小甲之间的微妙凝滞,将小说推向一个高点。

篆刻名家老郑夸奖米旺是“用目光”在刻章,老郑自己亦是神奇,仅存独臂,却能够出神入化地进行篆刻,“老郑独臂刻章的场面是很让人回味的。那时候,他是一条胳膊,却像有无数胳膊。无数胳膊使力在同一把刻刀上”。

老郑经营的晴雪斋印社,一方印章售价上万元,他邀请米旺加入晴雪斋,这在周边的人们来说,当然为米旺高兴。小管则有另一番考虑,为了留住村庄的文脉,她意欲让米旺牵头办一个印刻社,成为三条村的文化名片……

由此铺排开去,米旺和他的周边,颇有一种老庄的意味。

倏忽而来倏忽而去的奇人老郑,活脱脱是从《庄子》中走出来的,不修边幅,像个“草把子”,身残而艺高,刻出的印章上是“忘筌”二字。

村支书小甲,不仅是一心想要帮扶米旺,尽量给生意清淡的米旺找些活儿干,为此特意邀请老郑前来见识一下米旺,还是个肚子里有墨水的家伙,他请米旺为他刻了一枚“抱朴斋”的印章,还想请米旺为村子刻一块大石头——当他说到要“割块泰山石,刻几个时新的字”之时,我生怕这时新会破坏人物气质和作品情调,待到小甲说出“当代桃源”时,这才松了一口气,为小甲的没有露怯。

和小甲一样痴迷于米旺篆刻技艺的小管,曾经拎了一副短对联,“道高人不识,地远心自闲”,让米旺“一想起这个,就觉静谧满身”。

在此岸的喧哗与骚动中,辟出一方净土,营造出静谧悠然,“抱朴”“忘筌”“当代桃源”和“道高人不识,地远心自闲”都落到了实处。米旺就陶醉于一片田园风光之中——

从池塘边走开,又去村里走。碰到老人就站住说会儿话。要不就去野外。野外更有看头了,一条沟一道壑的,有庄稼地,有果园、蔬菜大棚,时而整齐,时而错落。那些庄稼,他还都认得。有人在地头点种了花草,都是最朴素的。他认出米大川的地了。地里种了那种辣死人的朝天椒,密密麻麻,像伸着无数绿色的小手指。

我们也静下来,坐下来,和米旺一道欣赏这“当代桃源”,小憩片刻,如何?

(编辑:moyuzhai)
推荐资讯
最新内容
精品推荐
热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