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诗中疏凿手
关键词:
《神韵秋柳——王士禛传》
钱锺书的诗论名著《谈艺录》,成于抗战年代,虽赏析之作,而实忧患之书,其观点公认为戛戛独造,尽精微而致广大,所以先后买了几个版本,常置于床前、案头,闲读闲翻,既具祛俗之效,且每有会心处。加上我平素又极爱王渔洋,于是特别留意钱先生如何对作何评价。月旦人物极严苛的钱先生,在论及王士禛诗歌诗论时,时有激赏处,他认为,渔洋论诗,宗旨虽狭,而朝代却广,于唐宋元明集部,寓目既博,赏心亦当,“有清一代,主持坛坫如归愚、随园辈,以及近来巨子,诗学诗识,尚无有能望其项背者”。对渔洋谈艺的四字关键词“典、远、谐、则”,钱先生认为,王渔洋在诗歌创作中很好地履行了这些要求,殊为难得。他也认同王渔洋的神韵说,认为神韵乃诗中最高境界,但也提出了自己的独到见解,提出神韵非诗品中之一品,而为各品之恰到好处,尽善尽美。从以上可窥,钱先生对渔洋先生,是颇为倾心的。
作为一代诗宗和清初文坛的执牛耳者,王士禛一生共创作古今体诗达三千余首,十五岁诗,即有《落笺堂初稿》诗集问世,可谓才气纵横。渔洋论诗倡导神韵说,《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录其《精华录》十卷,说他以清新俊逸之才,范水模山,批风抹月,倡天下以“不著一字,尽得风流”之说,天下遂翕然应之。这一总结大致概括出了清代康熙间诗坛的风貌。正是对其提出神韵说的致敬,这些年来,只要是有关王士禛的书,如《带经堂诗话》《香祖笔记》《池北偶谈》《古夫于亭杂记》,还有大部头的上海古籍出版社《渔洋精华录集释》,都已购藏,读之,对他的“羚羊挂角,无迹可求”之妙,“根柢兴会,导源风雅”之旨,有了更切实之体味。但正如古人所说,“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 ,遗憾的是,一直想找一本全面评骘渔洋先生一生行藏和诗酒风流的传记而不得。哪知因缘凑巧,己亥年冬,媒体人、学者李长征先生自齐鲁至三峡,馈我其经营了五年的新著《神韵秋柳——王士禛传》,煌煌三十余万言,洵渔洋之隔世解人也。
《神韵秋柳——王士禛传》是中国作协主持的“中国历史文化名人传”大型丛书之一,这项重大的国家文化出版工程,计划遴选在中国文化发展史上产生过重大影响的120余位历史文化名人,为其立传,以俾其文化精神传诸后世,而王士禛当之无愧名列其中。时届盛年的山东德州晚报社社长、总编辑李长征先生领到为王士禛后,既感到“与有荣焉”,更感重任在肩。五年来,在繁重的工作之余,李长征几乎把所有的业余时间倾注其中,他与三百多年前的王渔洋作一番番莫逆于心的对话,他在浩瀚的学海和史河里爬梳剔抉、旁搜远绍;他费尽心力追寻王渔洋的足迹,以图寻找更多的有关王渔洋的诗歌密码,还原三百多年前那一个个令人感慨遥深的历史现场。在这些过程中,作者不经意间,撕开了明末清初历史与文学的冰山一角,并烛幽探微,对其中的诸多人物、事件做了历史与现实的深切关照。在《神韵秋柳——王士禛传》中,作者驰骋其斑斓、巧妙的艺术想象,全方位展现一代诗宗王士禛温柔敦厚的生活风度、雄视阔步的诗学视野和清新俊逸的文采风流,可以说举重若轻,涉笔成趣,妙在虚实之间,味在酸咸之外,成为迄今最得神韵精髓、文思情思兼具的渔洋先生传记。
纵观《神韵秋柳——王士禛传》全书,字里行间呈现出诸多独特的风味,一是在力求生动传神、追求本质真实的前提下,作者着力塑造出一个个饱满的人物形象,有着引人入胜的故事性和可读性。全书一开始就不惜笔墨,以倒叙的方式,为读者讲述三百多年前的一件命案,正是这个关涉三条性命的命案,让年已古稀的王士禛,在经历了四十三鸿翔鸾起的坦途后,迎来其人生的险境。时任刑部尚书的他,正是在这件案子上的一次轻判(虽然事出有因),失去了康熙的信任,后被革职,从此解甲归田。从此案出发,作者又继续专注于大时代中的小细节,从一只“改朝换代”的鸡入手,为读者演绎出鼎盛两百年,科甲蝉联不绝的山东新城王氏家族之官宦风流,读来令人神往。二是塑造了以王士禛为首,包括陈维崧、方文、钱谦益、孙枝蔚、汪婉、赵执信、徐夜、吴雯和蒲松龄等一系列文人形象,写他们的士宦交游,饱满生动,摇曳生姿,为我们绘出了一幅丰富而传神的有清一代士人群像谱。如王士禛与蒲松龄,两人一辈子只见过一面,当时,前者是名重一时的文坛领袖,后者是藉藉无名的落魄秀才,蒲松龄被王的学识和胸襟折服,见面后请其帮助看《聊斋志异》的手稿,王士禛看后,大赏其文笔,认为《聊斋志异》“卓乎成家,其可传于后无疑也”,除了点评,他还写诗赠蒲松龄:“姑妄言之姑听之,豆棚瓜架雨如丝。料应厌作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诗”,王士禛去世后,蒲松龄一连写了四首七律痛悼。正是王士禛“星星之火”般的鼓励,使蒲松龄和他的《聊斋志异》大放异彩,成为中国古典短篇小说的巅峰之作。三是此书中,作者的笔触不但细腻传神,而且通篇以诗意化的语言着笔,读来含蓄蕴藉,雅意盈盈。如开篇中的《题记》,以秋柳为意象,作者写道,“秋柳不言,却神韵自现。它仰望天空,天空就星光璀璨;它俯瞰大地,大地就鲜花盛开;它出处行藏,不着痕迹;它拥风抱月,挥洒风流;它心有无奈,却让自嘲有了诱人的芳香;它胸藏煎熬,却把煎熬打扮得诗意盎然。风流秋柳,神韵无限”,一口气读罢,可谓余香满纸,韵味悠长,一个风骨铮铮、风度翩翩的诗人形象呼之欲出,这株秋柳,不就是一代大儒王士禛的真实写照吗?秋水为神玉为骨,王士禛的一生,足以遗响后世。
王士禛的一生,是为诗的一生,而《神韵秋柳——王士禛传》,也足堪是一部王士禛的诗史。渔洋先生一辈子转益多师,纵心于名家史籍之间,终成一代大家;他也一辈子以山水为师,汲山川之灵气,得自然之神韵,把生活过得诗化极了。39岁,他奉命主持四川乡试,途中作诗三百余首,编为《蜀道集》,还写有《蜀道驿程记》;52岁,又奉命作广州之行,途中作诗三百多首,编为《南海集》,并写《粤行二志》等;63岁,他奉命祭告西岳,途中作诗百余首,编为《雍益集》,并写《秦蜀驿程后记》《陇蜀余闻》。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正是在39岁出川之途中,渔洋先生为后世留下了近百首脍炙人口的三峡题材诗歌,成为三峡诗史动人的华彩乐章,其中在西陵峡和宜昌所写,就达三十多首,“西陵才过荆江出,听尽猿声是峡州”“西陵雄镇地,伫立望荆门”“怅望三游洞,灵异非一族”等等,这些高故雄放的佳句,时隔数百年,依然常读常新,让人心游万仞。出蜀路上,他为欲访三游洞未果而怅然,他还系舟登上夷陵城(今宜昌),寻访欧阳修在此处为官时的绛雪堂,见黄庭坚所书《至喜堂记》残碑尚存,只是已在当地老百姓家做了砌墙的石头,他赶紧嘱咐太守把残碑换掉。也正是这次三峡之行,他在后来成书的《池北偶谈》里,还写了不少夷陵掌故哩!要知道,此举是一个士人的文心之所系啊,正是有了这文心,才有一地之文脉,一国之文化。尤为可嘉的是,这些诗歌细节,都被李长征先生打捞出来,在传记中呈现、发扬和还原,不但为读者塑造了一个感时伤世、雨愁烟恨的遗民王士禛,一个殚精竭虑、勤勤恳恳的官员王士禛,更为我们塑造了一个诗酒风流,春风大雅的诗人王士禛。渔洋先生能独树一帜于天下,岂偶然哉!
“敦厚温柔三百篇,风人微旨忆当年。可怜多少谈诗客,谁识渔洋是嫡传”,这是民国学者胡怀琛对渔洋先生的点评,他列其为中国八大诗人之殿军。“谁是诗中疏凿手,敢教泾渭各清浑”,我也借用元遗山的这句诗来评这部传记:正是作者五年的疏凿之功,廓清了附着在渔洋先生身上的种种泾渭清浑,写出了这部厚实、大气、诗意的《神韵秋柳——王士禛传》。
(2020年2月9日于三峡待读斋,时在封城期间,已半月未下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