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水未逝”——何向阳诗文阅读札记
《镜中水未逝》是何向阳2004年9月出版的一本书,扉页上的题词是——“给时光”。这本书,可能没有她之前的散文集《思远道》、《自巴颜喀拉》和同年出版的评论集《夏娃备案》更有影响,是本跨文体、带有精神自传性质的长篇散文,其中穿插着抒发感想的诗歌,还配有多幅她不同时期的照片。但这本书,是她有意在回望和梳理自己的生命,从1969年随父母下放开始,她将主要的记忆留痕和精神刻印,都凝在了文字中,“证据一般”,显示了在那些岁月里,“是什么在与生命一起寸寸前行”,显示了她之为她的特征和她之为她的因缘。
那是她的灿烂年华,“在那儿,那些时候,白牙红口,眉清目秀。”[1]书中照片上的她,文静秀丽,笑容明亮,眉宇间散发着英气和倔强。
何向阳出生在1966年,成长于1980年代。那时,她是一个勇敢热诚的探寻者,每一次写作都倾尽心力,跋山涉水般,在选择对象的世界中涉深远行,做细致而持久地考察,写下以自己肝胆来映照的解读;她是一个辛苦奔波的实践者,渴望广袤的荒野和幽静的村庄会让精神血肉丰盈坚实,渴望像深慕的先贤那样,将生命的能量交付给那些大于个体的存在;她还是一个框不住的自由写作者,丰沛的激情、灵锐的感性常使她轻松自然就越过了评论的藩篱,在新颖而阔大了的形式中,将炽烈的情怀、高扬的精神和“翔实的材料、细密的说理”,适宜地交融合流,澎湃而去。
初次读她那几年的文集(上述的几本),是在2005年初。这次重读,已是16年后了。但很快,初逢时的感觉,瞬间激活,亲切并更加清晰。那段过往时光,流转了回来,在眼前,在心间。
“镜中水未逝”。
再次阅读,深感在何向阳的文字中,有些与写作有深刻的、根本关系的词语——阅读、行走、创新,被她身体力行地诠释得生动饱满,时至今日,仍有被重提、照应当下写作的意义。
阅读/继承者
在人们的生活中,阅读是一件重要而美好的事情。它很重要,能长久而有力地参与到生命的铸型过程中,起着引导、调整和修正的作用;它很美好,无论你之前是什么样的喜怒哀乐,一旦沉进来,就处身另一个世界了,丰富、充实、愉悦会像阳光下的海潮,温煦地阵阵抚慰着你。
对写作者而言,阅读的意义非比寻常。“在某种程度上,我是我的个人阅读史所塑造的。也是我的阅读产生了我的写作。”[2]对何向阳来说,就是如此。
何向阳的求学阶段,适逢1980年代整个社会猛爆的求知热。耋耄老人在抓紧时间,重续被迫中断的热爱和追求;中年人在争分夺秒,打开所有的毛孔补汲过去没机会接通的营养;青少年则带着青春的热血和纯粹的向学渴望,在最好的年龄废寝忘食地贪饮着古今中外的知识浆液。传统文化再次复生强健的精神能量,西方思潮再次带来思想和科技的冲击,举国上下,焕发出蓬勃振兴的生机。
初中时,何向阳迷上了《居里夫人传》和《简爱》,她沉浸其中,“反反复复的,不舍得读完”,并“对这两个人简直着了迷,一心学习她们的举止、表情、性格,想象着自己就是她们。”[3]这是书籍和阅读者之间的动人关系:阅读者虚心涵泳,相信所看到的文字,将书中的信息摄化心中;书籍则开启了阅读者对自己生命的自觉意识,灯塔一样,在阅读者前方指引着她寻找自己的方向。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这样认真的阅读和钻研,在她的大学和研究生阶段,更是如此。1988年,师从鲁枢元老师、攻读文艺学硕士的何向阳,因一次课堂作业,开始了她的张承志研究。“那篇《朝圣的故事或在路上》,缘起于我在为研究生讲授‘创作心理学’时布置的一道作业,同时选定的作家还有王安忆、莫言、史铁生等,向阳分工研究张承志……向阳一丝不苟,潜下心来收集资料,阅读了张承志的全部作品,并反复与张承志书信来往、当面切磋,从1988年酝酿,到1996年发表,为时八年、四易其稿。”[4]这样专注贴近的理解,一定是阅读者在对象那里,发现了契合自己精神的同构元素,这元素被调动出来,成为那段时间阅读者内心时常拨动的琴弦;耗时这么久的投入,阅读对象那里,一定还有超越阅读者的学识、视野、思想、胸怀和言行,吸引着渴望向上的阅读者步步追随,方法一样,在理解阅读对象的过程中,不断发现和形塑着自己。那些年,张承志的理想主义、英雄情怀、历史意识、民间追寻,以及他文字中的强烈主体情绪和坚硬铿锵、掷地有声的字句,契合了正值青春、热血奔涌、追求有为的何向阳。她的散文集《思远道》中大部分文章的风格,明显可看出这种影响的渗透。正是接受了张承志的影响,融入了他的思维和语言,何向阳独特的文章气质(酣畅淋漓、个人气息强烈、步步追问),得以及早形成。
从《思远道》中的随笔里,可以看出那时何向阳倾心于的阅读接受谱系:大禹、孔子、荆轲、文天祥、路大荒、鲁迅、秋瑾、林徽因、张承志、曾卓、悉达多、西蒙.薇依、井上靖……她描述着从历史缝隙或字里行间窥见的形象,体味着某些时刻他们的内心挣扎和精神独语,在彼我灵魂的交汇激荡中,诉说着自己的感受思考,和要“知行相叠”的心志。整合起来看,何向阳的选择名单(或她提炼出的择取面向),有些共同特征:他们有超越世俗、超越时代的精神境界,有坚定追求、不惧不馁、坚持在实践中亲证的品质。
人类文化史上的这“一群精灵般的大鸟”,以这样的方式,“栖落在一个年轻后人的梦里。”[5]
何向阳和她同时代的这拨60后人,经过新时期最好的读书年代,知识体系全面,收容空间大,消化能力强,思想相对丰富,思维相对先进,没有明显外挂的载“道”追求和高腔大调。不过,他们的内在骨血,仍是尚儒的(起码大部分如此)。
阅读融入生命的血肉,充实、塑造了阅读者的精神世界。何向阳在这样的阅读谱系作用下,自然而然生出了人类精神文化脉络上、知识分子常自觉追求的担当意识(这也是1980年代文化人的主要特征):“这条路上,如果把那求知的人叠加起来,会是很长的一支队伍,走在20世纪最后一年,那支不止两千年之和的队伍末尾,心是热的。”[6]眼望着历史长河中的一个个背影,站在当下时空点上的她,发愿做个继承者(尽管到了1999年,潮退了,但那追求,仍在许多读书人的内心)。
这意识的产生,不是偶然,得自阅读对象们的精神感召外,还有家传师承的渊源在。何向阳的父亲南丁先生和母亲左春女士,是走过革命道路的早期知识分子,对社会发展的热忱和对文学艺术的热爱,可说是她血脉中的遗传。她的导师鲁枢元先生,早年致力于文艺心理学的研究,提出过“向内转”,在此领域已有声名,但对社会发展的观察和担忧,让他早在1994年就扎进了与人类命运紧密关联的生态文化研究新领域,竭力至今。
“比之述说,成为他,也许是爱他的最好途径。”[7]以他们为志向,磨砺自己,在文化的这块积层中,将自己的人生叠印进去,是阅读者最好的继承。只是,阅读——领受——发现——践行,这个完整的影响链,是发生在少数人身上的(或者是人的部分阶段)。阅读的影响广芜而有趣,因人而异,千差万别,对同一个人来说,阅读接受也不断发生着位移、替代或消失。但书籍中保存的人类文明的薪火,只能由一代一代阅读者中的个别人来传承(他们对此相信、内化、自以为责任)。历史烟云中,文明的薪火走过风,走过雨,走过阳光,走过暗夜,有时烈焰灼目,有时微芒弱闪。但有接力者在,它当不会熄灭。
行走/实践者
行走对于求知中的何向阳,是必定到来的选择。
在阅读中,她已经认识到他们中的一些人,是如何看重大地上的行走、看重实际考察和体验,她已很清楚他们的行走与自我形成、文字形成之间的关系。行走大地,像阅读书籍一样,到广阔而未知的世界中去阅读天地、阅读古迹、阅读世道、阅读人心,会有与书斋不一样的信息。当时,她年少青春、不安分的灵魂,正渴望超越日常而平庸的生活,因此,对行走,有跃跃欲试的强烈向往。在路上,会有怎么样的艰辛与快乐?等待着自己的,会是什么样的一次次遭逢?脑海中积攒下的许多疑问,会得到怎样的回答?游荡归来的这个人的行囊,会鼓鼓地装满什么?……这些,都强烈地诱惑着她。
阅读,不仅带来知识体系的日渐完善和思想积淀的日渐丰厚,还启示着某些适合个人的方法。行走,亲历亲证,是何向阳决定用来继续寻找自己的方法。这方法,井上靖很重视,他在准备写《孔子》前,以垂垂老矣的身躯奔波中原:“为写这本书,曾于1987年夏至1989年春六次到中国访问山东、河南,沿着孔子被逐出鲁后和子路、子贡、颜回诸弟子历十四年的流浪之路走过不止一遍。一个八十岁的老人,不知他是否仍然驾驶着他去敦煌的那部汽车重走孔子当年的流浪之旅?”[8]这个细节多次浮现在她的眼前。井上靖体验古人的生活和心迹,在文字中寻觅琢磨还不够,还要不辞劳苦的行走,一定是行走带来了书籍包蕴不下的感悟和遐想。是什么?会怎么来?这些,呼唤着她以自己的行走体验来解答。黑塞在《悉达多》中有句话:“那一瞬间,迦文达在悉达多的面孔上看到的是一长串川流不息成百上千的面孔,出现、消失、更新……”[9]这句话多次闪烁在何向阳的脑海。原来,一个人的面容里,不仅隐含着所读过的书,还隐含着所经过的人事,而行走,是与人事的不断相逢,也是与自己的不断相逢。因此,何向阳渴望在新鲜的经历中,去与陌生相逢,去验证自己的知识、思想、感情和意志。就像张承志的《荒芜英雄路》,他一边行走大地,一边追溯地名和故事后的思想秘密,一边慨惜今时正流失了的精神真髓,那些落在纸上的文字,是地理和历史时空中的追究,经行走检验和思考辨析后水落石出,指向着精神世界,却有具体而实际的分量。
事实上,何向阳精神的最早接口,要上溯到孔子(当然,这也是许多读书人的)。这个世故老人很厉害的地方,是既能明察周围人事的秋毫、准判诸国大势的来去,还能保持着“朝闻道,夕死可矣”的天真、和“予一以贯之”的老实。他是在行走中寻找、在行走中检验、在行走中形成、在行走中显现自己的思想和个性的。另外,行走大地,也是山野播撒在何向阳童年的种子,在青春期自然而然地破土萌芽。1969年冬,刚三岁的何向阳,和父母一起“乘坐一辆装满全家所有行李的卡车南下,到河南南阳白河岸边,一个叫黄龙庙的村庄。”[10]那里,伏牛山的山水草木、村里的人情往来、鸡鸣犬吠,是她人生记忆的起点,像优美轻快的好梦,时常漫浮心空。
何向阳选择行走大地的缘起是在1990年,有一次,她随几个画家去内蒙采风,开阔的草原和灿烂的星空,有许多书籍无法描绘和替代的、直观震撼的美,那被大自然灌注得饱满的生气,是居家日子无法想象的。同时,阅读和思考的增多,也使她渴望去亲证历史的文化信息和广大人民的现实生活,于是,她选择了以中华民族的母亲河——黄河(也是她当时所居地郑州的地利之便)为路线,断断续续地,从“1990年开始的陕、晋、内蒙、河北农村行旅……到1998年,尤其2000年下半年在黄河沿线乡村底层游走,”[11]她考察了黄河沿岸的大部分地方。这些经历,在2000年与中国青年出版社策划的“走马黄河”社会文化考察活动巧合在一起,整理出了散文集《自巴颜喀拉》(2001年出版,是当时8本“走马黄河”系列丛书之一)。在这本书中,她追踪了中国古诗文中的黄河故事,探讨了曾经漂流黄河的勇士们的壮举,描写了沿岸乡村,各地农民们勤谨忙碌的生活和单纯朴实的情义。
透过文字,可以看出她的行走状态。不走马观花,要去“身临其境、跋山涉水、脚踏实地地接近大地,”[12]接近底层民众广泛的人生,在密集的交融中,敞开自己、丰实自己、形成自己。以真实细节来一一考证的这条路,无疑是艰辛的,需要更多耐力和勇气。有次,“在西滩,暴雨如注,她一人过河,一手相机,用塑料包着,一手石头,一共十一颗,在木桥上,河水起着泡沫,有些晕,从没有的,但还是要走,这个人自己知道,如此生活,才是活着,对于路,她认真得很,而且,停不下来了。”[13]
亲历才能亲证,才能让许多书中的表述去伪存真,让没意识到的自己显出形迹,让社会变化和人性人心得到实际说明。做一个实践者,去亲证些关键性东西,是写作过程不可省略的重要一节,从实践中证得的经验,是宝贵的、可以相信和使用的书写资源。
何向阳的这场行走,以“磨破的59双鞋”为交付,收获了美丽的果实。她见识了真正的社会生活,感受到了底层人民的朴实宽厚。比如,在黑马河乡文巴村遇到的周泽爱人、在树林深处的唐乃亥村遇到的马英敏,让她看到底层妇女经营生存虽然辛苦,却笑得烂漫、善良而明媚……这些感受,对一个做评论的人来说,是重要的储蓄,能用来判断作品表现的真假优劣,甄别作家与百姓生活间真实的距离和情感,也能克服从概念出发的想当然,养成尊重事实、以事实为准绳的研究习惯。她还见识了大自然的伟力,认识到“是不是真的有某种大自然更强悍的那一种霸气在呢,它神秘到无可言,强硬到不允许比它还要强的人存在呢,那里面,是否也有一种不能碰触的东西,一种凌然不能冒犯的事物在呢?”[14]同时,她焕发生机,得到了更坚实壮阔的自己。“水仍在奔流,人的内心却有了增减,人从它里面回来,是人不一样了,从面目到心魂,真实的改写在这里。”[15]
所有的认知、思维、感情、追求,甚至性格,都需要在实践中检验、磨砺和修正,若未经实践的锻洗,便难以内化为涵养个体不断向上滋长的真正生命力。
评论/创新者
经过阅读的浸染和行走的锤炼,这个渐趋丰厚、个性鲜明的生命主体,在评论中显现出了她独特的文风。而对于独特文风的追求,从何向阳最早发表的短论中,就已有端倪。
1985年,何向阳在郑州大学读本科,就在《电影评介》第11期上发表了人生第一篇评论《<假脸>艺术谈片》,文中有这样一句话:“富于想像力的孩子堆积木,总喜欢抛开说明纸,把那些‘既定’的图案击碎,而按自己认为合适的方式重新建筑。”[16]这是她在就业之初,就明确了不受学术规范之限、量体裁衣、追求个性自由和文体自由的预想。此后,她勤奋学习,垫定了扎实的理论基础,认真写作,在每一篇评论中具体落实这个预想。
2004年,何向阳在山东文艺出版了她的评论集《夏娃备案》(是吴义勤当年主编的“e批评丛书”之一),收录了她的代表性论文。集子中的评论,大体分为两类:作家论和现象论。她的作家论,将对评论对象的阐释和对自我感思的抒发交融一体,在证示写作客体“他”的过程中,也证示着写作主体“我”。她追问张承志的内心依恋:“在这背后,在行者冷峻神色所掩饰的心中,究竟是什么使之如此乐此不疲、如此反复吟咏?”[17]她懂得曾卓的人诗之本:“尊严 (不能有人跟着 )与知识 (带一批书 )在困厄处境中也未敢忘——这一点,也许是我们读懂一个诗人作品的一个基本点,立足于此,我以为,才能对一个走过了这样道路的人慎重发言。”[18]她捕捉到莫言的精神气质:“个人力量在莫言那里仍是巨大的,有时候你会从中呼吸到某种鱼死网破的气息。”[19]以此为例,可以看出,她的作家论遵循的不是评论研究的常规之法,而是沈从文的小说方法——“要贴到人物来写”,目的是尽力做到对作家人生、命运、性情和灵魂准确深入的理解。因此,她尊重作品实际,强调反复阅读,“深深看”,强调将自己的生命投注进去体验,在彼此思想感情的交流互惠中解读作家,发现他们精神世界的内部信息和动态演变,同时,敏锐关注自己与之共振而起的反应和变化,并予以发扬,使自己就地随时地得到丰富和成长。
她的现象论呢,着眼点常常与众不同,紧扣文学现场存在的某个习焉不察的实质性问题,详细缜密地考证,有理有据地辨析,生命气息饱满,文字激扬,不拘格式,“随物赋形”。《文学:人格的投影——文学研究的一种思路》、《不对位的人与“人”——人物与作者对位关系考察暨对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知识分子形象及类似智识者人格心理结构问题的一种文化求证》、《风云变,或曰三代人——<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麦田里的守望者><在路上>的中国阅读》、《十二个:一九九八年的孩子》等,是这方面的代表性文章。其中,《十二个:一九九八年的孩子》获得了第二届鲁迅文学奖。这篇论文以1998年发表的12个中短篇小说中的孩子形象为切入,一个孩子一部分,感同身受地阐述了他们生长过程中的疼痛、伤害,赞许了他们依然保持的勇敢、纯真与执著,并追究和检讨着造成他们成长过程受到的隔膜、限制和伤害的源力——成人世界的麻痹、庸俗、自私与恶,提出了“成年人”为何丧失少年精神、如何再造成人的现实问题。随后,在文末,她将这十二个孩子和作者、所选期刊一一列出,并增加了两个附录(附录一:世界——列举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报刊或某些材料上关于儿童在人类灾难中受难或去世的事例;附录二:他们——列举了卢梭、安徒生、纪伯伦、泰戈尔、弗洛姆、鲁迅、冰心等作家关于教育和成长的文章段落)和一段个人声明,一下子使论题份量加重,锲入了人类社会生存现状和中外文学精神的板块,浓墨重彩地突出了她坚持倡导的文字意义核心——爱。说到底,在众多人群杂处的社会中,只有善意的相互关爱是温暖的,有益于孩子的成长,能减少伤痛和憾恨。
这样的评论,体现出了何向阳自觉的创新意识和实践。她的评论使“批评的理念和方式被打破了”,使评论“回到了个性化写作的意义。”[20]而这点,对于从当年持续到现在的、评论界过度强调理论性的弊端,是有矫正和提醒功用的。从八十年代译进许多理论思潮开始,评论界(尤其是高校圈)渐渐形成一个判断批评优劣高下的标准——理论性,也渐渐兴起一类固定套路的阐述方式,造成阅读不畅、兴味大减。这类文章,多见概念术语堆集,论说者自陷难以解脱的无谓绞缠,阅读者难有愉悦,虽勉强塞下,也是食而难咽、酸硬不化。
早在写张承志的时候,作为对过度强调理论的有意对抗和反拨,何向阳提出了自己的评论标准:“心肠应该成为一种界限,或说在一个熟知熟识的文学时代里,最重要的界限就是心肠。”[21]她要强调一个评论主体应具备的、理论素养外的基本素质:多情善解。实际上,理论很重要,它内化为主体的知识和思维后,会给评论者在认识和阐述时提供视野、方法和路径,但柔软的心肠也很重要,它产生的体贴和共情,会是评论者的便捷利凿,使他能够进入评论对象的灵魂世界,做精神远方的开掘。二者并不对立和矛盾,而是相得益彰,共同作用于评论主体,成为他的左右翼。二者的矫健强壮,对于评论者掌控飞翔,同等重要。
事实上,评论作为文学体裁的一种,也当“文无定法”,形式灵活,也当具有基本的文学性,起码可以读下去。既然“文无定法”,评论就和小说一样,理应在结构形式、文字风格上鼓励创新,多元并存。在批评的园地里,不自作浅陋的高下之别,让高深的理论建构、平实的材料梳理、灵性的“咀华”感发……均同等地立于不同区间,百花齐放,互应互衬,令入园者赏略到不同风姿的摇曳。
有时,选择什么样的评论方式,只是一个必然结果。因为,一篇评论,有相对“正确的方法”存在。“正确”,就是选择(或创新)了最合适的形式,而合适的评论风格,是由研究对象和研究主体的特征共同决定的。“正确的方法,存在于被研究者的方式之中,”[22]研究对象的特征、当时的研究任务,自带一定程度的规定性,基因一样部分决定了文章形成的样子;正确的方法,也存在于研究者的前定里,研究者写作前的理论素养、知识体系、思维方式、准备程度、情绪,甚至身体状态、写作习惯,像一个孩子出生后具体生活环境的种种要素,也对成人后的面貌,起着重要影响。所以,写评论的过程,就是评论者寻找适合自己和研究对象的方式、并予以落实的过程。优秀的评论,不是偏感受或偏理论、文学史钩沉或观念争鸣、语言诗性或阐述平实之间的孰高孰低,而是研究者在自我具备与研究对象特征间,找到了正确(合适)的方式,让研究任务在充分而不艰涩设障的表述中,圆满完成,予人启发、授人以渔,或推进了某方面研究的一点进展。
结语
2015年,何向阳出版了第一本诗集《青衿》,收录了1980年代和1990年代早期的诗歌。编选这些旧作的时候,时光瞬间穿越,当年她写作时的心脏律动,再次跳起。2017年,她的第二本诗集《锦瑟》出版,收录了2000年以后的诗歌。这本诗集,是她重整自身、召回少年气的有意返青,诗句到处可见她积极追寻的强韧意志。诗集中,有时她审视自己,毫不手软地勇敢剖析,“从滞塞的空气/惊悚的梦魇/悲从中来的/心绪/从伪装的面具/傲慢的戾气中/抽身/撤离…”;[23]有时她流露出对过往的留恋和反省:“为什么/以前的时光/它的本质和来源/我总是一再地/错过”[24]有时她焕发出激情与渴望,生命再度燃烧:“该走了/动身/用左手擦去征尘/再用这只握笔的手/推开家门”;[25]有时她愉悦地怀念简单平静的生活:“这一切安详宁馨/带皮的土豆/紫色的洋葱//西红柿和牛尾在炉上沸腾/昨夜的诗稿散落于/乡间庭院里的/长凳”。[26]
诗歌就这样神奇,犹如大自然,有恢复元气的精神力量,能对生命抚慰、疗愈和振奋。诗歌还像穿越时光的通道,让人与曾经的自己瞬间重逢,相互打量和拥抱。写诗的何向阳,经此与年轻时的自己不断相见,青春的生气和精神追求因此持续焕发。那时,她和她的同代人,饱啜过1980年代的思想营养,经历过一些很有价值的东西,尽管后来不被时代的目光关注了,但仍自有光亮和意义。有些东西,是历史河床底部的石头,时代潮流将之托起或将之沉没,都不影响它存在的必要和必然。事物的轻重贵贱随时代价值观不断变迁,但历史却有一套更可信服的标准,在它的衡量下,“比方说一棵老树、一个古迹,类似这样的,包括多年来你比较相信的一些价值,人的善念、正义感、对抗阴影的勇气”等,[27]还是需要更好、更长久地存于人世、存于人心。
注释
[1] 何向阳:《镜中水未逝》,河南文艺出版社,2004年9月(知识女性文丛),总序部分。
[2] 耿占春:《书的挽歌与阅读礼赞》,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8月,第21页。
[3] 何向阳:《镜中水未逝》,河南文艺出版社,2004年9月(知识女性文丛),第125页。
[4] 鲁枢元:《苍茫朝圣路——我所认识的何向阳》,《南方文坛》2001年4期,第11页。
[5] 何向阳:《思远道》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年6月,第127页。
[6] 何向阳:《自巴颜喀拉》中国青年出版社,2001年(走马黄河丛书),第42页。
[7] 何向阳:《思远道》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年6月,第204页。
[8] 南丁:《井上靖家的树》,选自《南丁文集.散文卷.采钨》,河南文艺出版社,第324页。(同见于何向阳《镜中水未逝》之《碧树》部分,河南文艺出版社,2004年9月(知识女性文丛),第22页。)
[9] 何向阳:《镜中水未逝》,河南文艺出版社,2004年9月(知识女性文丛),总序部分。
[10] 何向阳:《镜中水未逝》,河南文艺出版社,2004年9月(知识女性文丛),第3页。
[11][12][13][14][15] 何向阳:《自巴颜喀拉》之《后记》,中国青年出版社,2001年(走马黄河丛书),第291页,21页,188页,91页,91页。
[16] 何向阳:《<假脸>艺术谈片》,《电影评介》1985年第11期,第13页。
[17][18][19] 何向阳:《夏娃备案》,山东文艺出版社,2004年5月,第10页,215页,242页。
[20] 陈思和在《当代作家评论》2000年4期上的主持人语。
[21][22] 何向阳:《夏娃备案》,山东文艺出版社,2004年5月,第37页,35页。
[23][24][25][26] 何向阳:《锦瑟》,北京青年出版社,2017年9月,第138页,149页,149页,143页。
[27] 张宇欣:《唐诺:写一根手指头力量的书》,《南方人物周刊》,2021年4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