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香雪》:抒情写意与美好理想憧憬之作
关键词:《哦,香雪》 铁凝 抒情写意 第三人称人物有限视角叙述 文学经典
一
铁凝2006年当选为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她的前任茅盾、巴金也是身为作家担任中国作协主席这一职务。2016年起,铁凝又兼任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主席。并非处女作的《哦,香雪》,原发《青年文学》1982年第5期,在“一九八二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评选”中获奖,也让二十五六岁的铁凝蜚声文坛。尽管在此后的几十年里,铁凝还有《玫瑰门》《大浴女》《笨花》等长篇小说以及无数的短篇小说作品问世。但是提起铁凝,人们心中永远都会第一时间想到或者提到《哦,香雪》,这个创作和发表于20世纪80年代初的短篇小说。一个短篇小说具有如此深远的影响力,与作品和时代两方面的因素是共同相关的。《人民文学》记者在总结一九八二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评奖活动的文章《更上一层楼》中,对这次评奖选出的20篇作品予以总结评价时,这样评价道:“《哦,香雪》,仿佛一幅优美的国画,以抒情写意笔法描绘山村姑娘在月台上向往文明的‘一分钟’,点染了时代的进程。若非对生活有独到观察与见解,年轻的女作家铁凝怎能捕捉得到如此深邃隽永的情景意境……”①
陈思和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则把铁凝的《哦,香雪》专门列为专节来介绍。小说浓厚的抒情意味,女作家特有的敏感细腻笔触愈加突出了小说的抒情性,这恐怕是很多人的阅读感受和阅读者大多都能够意识到的。但在这本《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里,《哦,香雪》更加被强调的是受了当时“时代风潮”的影响,所谓的“时代风潮”,被认为即“70年代末兴起的个性解放和主情主义思潮”,并使当时的小说呈现“一种抒情化的倾向”,甚至断言“这种抒情倾向是人道主义文学思潮在一个短篇小说中的感应,又是《哦,香雪》所敏锐感应的时代精神的形式化体现”②。是不是可以断言20世纪70年代末就有着这样的思潮和风潮?能否言之凿凿地确定在这样的风潮和思潮下,必然产生《哦,香雪》这样的作品?恐怕皆不能贸然划等号。作家创作受时代风潮影响,这一点毋庸置疑。但是二者之间恐不能认为一个肯定是影响发出者,一个则是确定的受影响的产物。《哦,香雪》的写作,与作家自己的身世背景、创作气质和文学追求等的影响也是密不可分的。只要熟悉铁凝的创作,不难发现,《哦,香雪》所表现和所开启的铁凝的创作上的艺术追求和美学精神,其实是伴随着铁凝一直以来的创作的。
《哦,香雪》所表现和所开启的是一种什么样的艺术追求呢?有评论家将之概括为是一种倾情于“人类的心灵能够共同感受到的东西”③。什么是铁凝认为的人类的心灵能够共同感受到的东西呢?铁凝在一次“中—意”文学论坛的致辞中,曾细节化叙述了一个故事,她通过细节化讲述述说了一位女作家的爱情故事,来说明什么是文学所表现出的人类共同的情感。这位女作家当年是八路军的一名战士,她暗恋着一名战友,但在当时艰难的环境中没有勇气说出心中的爱。在送战友上前线的一路上,她没有表达,仅仅是用大拇指在路旁的土墙上划着,划到战友不在视线范围之内。后来战友牺牲了没有回来,女作家每天都要去看那土墙上被她送别战友时所划出的印痕,她说这划痕便是她的初恋④。铁凝在自己一篇文章中阐述道她记住了女作家“那灼热的大拇指”,因为它代表着女作家“简朴而诚实的爱”,铁凝觉得“而这样一种隐忍的纯情,我相信不同民族的听众都能够理解,因为这是人类的心灵能够共同感受到的东西”⑤。的确如此,《哦,香雪》这个短篇小说就的确是能够穿越时间隧道,甚至是突破中西文化的隔膜,沟通不同国家的读者,令他们产生心灵的共鸣。
在追逐时髦和新潮的人们眼里,或许有些年代已经太久远(写作年代和所反映的现实生活的年代都已较为久远)的《哦,香雪》,不过是以波澜不惊的笔触,叙写了一个离我们当下颇为久远的、并没有太多戏剧性情节故事发生的故事——每天在站点只停留一分钟的火车(笔者注,在当时对于小山村来说,火车是绝对的新鲜事物),给这个北方偏僻的小山村台儿沟的山村生活和少女们的平静生活所带来的轻波微澜,竟然也可以跨越文化隔膜打动西方读者的心灵。1985年,铁凝随中国作家代表团赴美国文学交流,在与美方作家、批评家和读者座谈中,有位美国青年想了解铁凝的作品《哦,香雪》。铁凝觉得,美国的现代化程度是很高的,美国青年恐怕不大可能听得懂这样的故事。美国青年坚持请求要铁凝讲讲,翻译人员也鼓励铁凝能讲述一下这个故事。铁凝讲时其实还是顾虑美国人或许不能理解这个故事的,她想到西方读者未必听得懂她的讲述,所以铁凝自己也想快点讲完。没想到这个作品打动了所有在场的人,先前想听故事的美国青年特地告诉铁凝:“请你相信我,我听懂了你的故事,它让我很感动!”这颇令铁凝感到意外。有一位在场的美国某杂志的主编从旁插言,认为青年的这话决非客套话,并且郑重告诉她:“你知道你的这篇小说为什么打动了我们吗?因为它表现了人类的心灵能够共同感受到的东西。”⑥
二
《哦,香雪》小说开头写道,是因为有了火车,而火车需要的铁轨被铺进了深山,才让山外面的人知道了台儿沟这个小山村。铁凝是这样写那“两根纤细、闪亮的铁轨”的:“它勇敢地盘旋自山腰,又悄悄地试探着前进,弯弯曲曲,曲曲弯弯,终于绕到台儿沟脚下,然后钻进幽暗的隧道,冲向又一道山梁,朝着神秘的远方奔去。”⑦说《哦,香雪》是“作者选取了一个类似于全知全能的叙述视角”⑧,既然用了“类似于”的限定词,也不能算错,毕竟小说没有明显的采取某一种特定的或者说是特征非常明显的叙述视角来叙述。但需要明确的是,全知叙述模式中的“第三人称人物有限视角叙述”,或许是对《哦,香雪》叙述方式的较为准确的描述。即便是描写铁轨穿越台儿沟地带的这样的近乎拟人化的叙述,也是以台儿沟这里的人的眼光和视角,以香雪、她的伙伴凤娇等这样一群乡村少女的心理感受和视角来叙述的。这是这个小说能够打动中外读者、历久弥新的前提和基础。小说的婉丽清新和纯净优美也是在这样的叙述基调之上产生的。台儿沟站的一分钟停车,打破了台儿沟的宁静:“台儿沟人历来是吃过晚饭就钻被窝,他们仿佛是在同一时刻听到了大山无声的命令。”此时,“台儿沟那一小片石头房子在同一时刻向大山诉说着自己的虔诚。”⑨增加了火车在此停留一分钟的台儿沟站之后,是什么情形呢?
如今,台儿沟的姑娘们刚把晚饭端上桌就慌了神,她们心不在焉地胡乱吃几口,扔下碗就开始梳妆打扮。……把头发梳得乌亮,然后就比赛着穿出最好的衣裳。有人换上过年时才穿上的新鞋,有人还悄悄往脸上涂点胭脂。……然后,她们就朝村口,朝火车经过的地方跑去。香雪总是第一个出门,隔壁的凤娇第二个就跟了出来。⑩(省略号为笔者所加)
这里采取的是旁观者第三人称视角的叙述,但是,与传统全知叙述模式有所不同,是属于第三人称叙述的全知叙述模式中一种比较新型的“第三人称人物有限视角叙述”。在申丹曾看来,这种叙述方式与传统第三人称叙述,是有差异性的:“在传统的第三人称叙述(即全知叙述模式)中,叙述者通常采用自己的眼光来叙事,但在20世纪以来的第三人称小说中,叙述者往往放弃自己的眼光而采用故事中的主要人物的眼光来叙事。这样,叙事声音与叙述眼光不再统一于叙述者,而是分别存在于故事外的叙述者与故事内的聚焦人物这两个不同实体之中。”⑪ “第三人称人物有限视角叙述”中,故事中人物的眼光多被叙述者采用来叙事。在这段火车(当时应该仅仅是有着那种最慢的绿皮火车)改变了台儿沟姑娘们的生活的叙述中,绝对不是一个有些研究者所说的采用了“城市人”的视角。即便是铁凝动用了她为了积累创作素材主动下乡做知识青年的4年所获得的乡村的生活经验,也不是以一个“外来者”“城市人”的视角来叙事的。这段叙事主要用了生活在这里的人们——这些赶趁火车在台儿沟站仅仅停靠一分钟的停车时间、抓紧时间跟乘客们做着以物换物买卖的姑娘们的视角和眼光,主要是香雪的视角来进行小说叙事的。
姑娘们盼望着的火车空哐而来,姑娘们又盼又心跳不已,甚至对新鲜事物、庞然大物的火车怀有一些害怕和恐惧等的心情和状态。坐火车的妇女头上的金圈圈和腕上比指甲盖还要小的手表,以及行李架上那连小城市都随处可见的棕色人造革学生书包,都令香雪感到新奇不已。小伙伴们对香雪所感兴趣的并不感兴趣,这个微细的细节,也把香雪是这里唯一考上初中的人,和其他姑娘作了一个区分——这些,如果以一个“城市人”“外来者”的世故眼光来叙述,会变得不可思议也会了无情趣。姑娘们的一惊一乍和凤娇与列车员小伙子“北京话”的对话、拌嘴和朦朦胧胧似有若无的情感,都因为是用了台儿沟的姑娘们的视角,尤其是用了香雪的视角,来作第三人称人物有限视角叙述,才会愈加映衬出她们纯洁无瑕的心灵,才会让阅读小说具有了让人能够洗涤在现实和现代性都市生活里那些自私、功利甚至是丑陋的人性的力量——这个小说之所以打动人,这是其中一个很重要的方面。这里向往火车和火车带来的新鲜事物的姑娘们,虽然她们几乎个个不失幼稚甚至有可笑之举及话语蹦出来,却反而愈加显出她们人性与心灵的淳朴和美好。
面对这样的净洁和美好,连小说中的列车员小伙子“北京话”也是受感染的。面对姑娘们的询问:老呆在火车上头晕不晕?“房顶子上那个大刀片似的”(电扇),是做什么用的?再比如,“烧水在哪儿?”“开到没路的地方怎么办?”“你们城市里一天吃几顿饭?”等问题。“北京话”小伙子陷在姑娘们的包围圈里,不知所措,直到快开车了,她们才放他走。他在跨上列车前,又扭头对她们说:“下次吧,下次告诉你们!”——在小伙子眼里,姑娘们幼稚可笑吗?没有。作家铁凝是用她们的视角、香雪的视角来作第三人称人物有限视角叙述的。隐含作者没有持一种世故的、城市人的视角来看待故事中的人与事。这些少女对美好事物的憧憬,凤娇对“北京话”列车员小伙子那似无又有却无所求的情愫,她们对美好未来的遐想,甚至是少女情愫初显露,等等,构成一道美丽的风景,足可以打动东西方读者,也同样打动小说中代表“城市人”的列车员亦即被姑娘们喊作“北京话”的小伙子,他不可能以世俗和世故的眼光及说话和处事方式对待她们。他虽然不知所措于被姑娘们围住、她们不放自己走,她们问了那么多太过简单幼稚和单纯的问题;但他并没有以世故眼光和城市人的价值判断来看待姑娘们,他匆忙跨上火车的一刻,也是又扭头告诉她们:“下次告诉你们”——他的意思是,下次再回答姑娘们的提问。是啊,一分钟的停车时间太短了。小说家将叙事结构安排地疏密有致,已经在不经意间让读者随着小说的情境和小说中的人物一起,去期盼下次的火车经过和下次她们与列车员小伙子的重逢。就像申丹曾经说过的,在第三人称人物有限视角叙述中,悬念十分常见,“读者只能跟故事中的人物一样逐步地去认识其他人物”。⑫这段姑娘们去“赶”火车停靠站点及与列车员之间的故事,竟然也能小有微澜,略有悬念,其实就是第三人称人物有限视角叙述的功劳,只不过此前还罕有研究者发现这一点。
正是叙述者所采用的第三人称人物有限视角叙述,才让《哦,香雪》的小说叙事有着动人的叙事效果,叙述变得生动和别有意趣。小说所采用的台儿沟姑娘的视角,与我们读者积习已久所形成的城市人的视角,构成一种视角偏差,才会愈加显示出《哦,香雪》所写一些物事和细节的生动、有趣和别具特色。“日久天长,这五彩缤纷的一分钟,竟变得更加五彩缤纷起来。”⑬姑娘们挎上装满核桃、鸡蛋和大枣的柳条篮,站在车窗下,踮着脚尖,手臂伸得直直的,换回台儿沟这里很少见到的挂面、火柴,甚至是姑娘们喜欢的发卡、香皂,更甚至是会挨长辈骂的纱巾和能松能紧的尼龙袜……她们与坐火车的乘客之间的交换,也这样地淳朴,凤娇对“北京话”列车员小伙子别无所求、只愿意一厢情愿对他好的情愫,实在感人。香雪做买卖,则更为纯净,旅客们爱买她的货,“因为她是那么信任地瞧着你,那洁如水晶的眼睛告诉你,站在车窗下的这个女孩子还不知道什么叫受骗。”连价钱都是“你看着给吧。”这时叙述人又用乘客的视角来叙述:“你望着她那洁净得仿佛一分钟前才诞生的面孔,望着她那柔软得宛若红缎子似的嘴唇,心中会升起一种美好的感情。”⑭
正是这些叙述,这些细节化叙述,这些贴着香雪和姑娘们视角的第三人称人物有限视角叙述,使得小说后半部分,香雪用鸡蛋换回女学生模样姑娘的乘客一只装有吸铁石的自动铅笔盒,却不料火车开动,未及下车,只能跟随火车直到三十里外的下一站才能下车,变得合情合理。不仅合情合理,而且还时有小悬念,并最终形成整篇几乎没有戏剧化冲突故事的小说最为高潮的部分——因换铅笔盒,误了下火车;误了下火车,却换成了铅笔盒。小说先是内部倒叙了香雪作为台儿沟唯一的初中生,却只能用着木匠父亲为她特制的小木盒当作铅笔盒,同桌有自动铅笔盒,很瞧不上香雪连只像样的自动铅笔盒都没有——这一鸡蛋换铅笔盒的“前因”。有了内部倒叙的这个“前因”,小说叙述到香雪又同女伴们来火车站点与乘客做买卖,香雪意外看到女乘客的铅笔盒,她发自内心深处的渴望,就变得那么真实、真诚,让读者竟也一起期盼她真的能得到(换到)铅笔盒。这是叙述人用香雪的第三人称人物有限视角叙述发生了效用,已经影响到读者,让读者产生了与人物相伴生的“入戏”的情感和心理——希望香雪能够换到这只自动铅笔盒。所以读者才会在读到她最初被女学生婉拒、不开车窗的情节时,替香雪着急,而读到香雪“她学着‘北京话’的样子,轻巧地跃上了踏板。她打算以最快的速度用鸡蛋换回铅笔盒”“香雪终于站在火车上了”时,读者心理也随着松了一口气。
怀揣下不了火车的意外和惊吓,香雪还是在火车上成功换到了那个她心仪已久、但的确是意外撞见的自动铅笔盒。“在火车上,当她红着脸告诉女学生,想用鸡蛋和她换铅笔盒时,女学生不知怎么的也红了脸。她一定要把铅笔盒送给香雪,还说她住学校吃食堂,鸡蛋带回去也没法吃。”⑮女学生怕香雪不信,还指了指自己胸前的校徽“矿冶学院”。香雪觉得女学生是在哄她,在她看来,那也可以把鸡蛋拿回家啊。在香雪的心里:“台儿沟再穷,她也从没白拿过别人的东西。就在火车停顿前发出的几秒钟的震颤里,香雪还是猛然把篮子塞到女学生的座位下面,迅速离开了她。”⑯这里,香雪和女学生都很淳朴。她们的淳朴也都能打动和触动读者的内心。
香雪误上火车——实际上是勇敢地上了火车,但因火车仅仅在台儿沟站停留一分钟,才造成了香雪没能下车,只能在三十里外的下一站下车。一个少女在寒风中和寂静的山路上,内心的恐惧可想而知了。“一轮满月升起来了”,秋日的败草、粗糙的树干,荆棘、怪石以及漫山遍野的树,也照见了香雪手中闪闪发光的铅笔盒。
她这才想到把它举起来仔细端详。……现在,在皎洁的月光下,她才看清了它是淡蓝色的,盒盖上有两朵洁白的马蹄莲。她小心地把它打开,又学着同桌的样子轻轻一拍盒盖,“哒”的一声,它便合得严严实实。……只有这时,她才觉得这铅笔盒真属于她了,真的。……⑰(省略号为笔者所加)
正因为紧贴香雪的第三人称人物有限视角叙述,才会有这样的细节化叙述。只有台儿沟的女学生香雪,才会有着对于自动铅笔盒的这样陌生又喜欢、渴望又珍惜的心理感受和情愫。连怎么使用,都要根据记忆中同桌怎么用它来尝试使用如何开合这个铅笔盒。终于能仔细欣赏了梦寐以求许久,终于用鸡蛋换来的自动铅笔盒。接下来香雪孤身一人走夜路一路的心思涌动和思绪流转,与溪水、大山和周围的一切那样地情景交融,也全都是采用香雪的第三人称人物有限视角来叙述,才能将一个少女的担虑、欢欣、回家该怎么解释自己用所有的鸡蛋换回了一个铅笔盒,等等,写得那么真实和感人。让读者也随着她的心理和思绪波澜起伏,想她所想,惧她所惧。
香雪拔下一根枯草,将草茎插在小辫里——这是娘告诉她的“避邪”方式——实际上暗示了香雪走夜路的恐惧心理。有了这避邪的草茎,她向吓人的隧道冲去,迎面出现了一颗颗黑点在铁轨上蠕动,是迎着她走来的凤娇和台儿沟的姐妹们——叙述人不用多加说明,读者是跟着香雪的视角和香雪的目及所见,来辨识和发现她们的。这时,香雪想快点跑过去,“但腿为什么变得异常沉重?”——这也是贴着香雪当时当刻最为真实的心理感受和身体感受来叙述,可以令读者产生感同身受的真实感和现场感。面对来找寻她的姐妹们,香雪流下了欢乐的泪水、满足的泪水。这时,又累又饱受惊惧袭扰的香雪,“她用手背抹净眼泪,拿下插在辫子里的那根草棍儿,然后举起铅笔盒,迎着对面的人群跑去。”⑱这时,山谷里回荡着来找香雪的姑娘们欢乐的呐喊声,个个大声叫着香雪的名字,空谷幽音,群山也发出阵阵宽亮低沉的回声,像是也被姑娘们的友情感动得颤栗了。小说结尾处,是以来寻找香雪的姑娘们和古老群山彼此应和般的呐喊收束全篇:
哦,香雪!香雪!⑲
三
陈思和《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在1999年就能够以专节介绍《哦,香雪》这个短篇小说,足见研究者的眼光和这个作品本身的重要性了。相关阐发也较为精彩,但是仍然将小说定位于“类似于全知全能的叙述视角,把叙述者确立在城市人的位置上”,“对那一群普普通通的山里少女投来同情、关爱的一瞥”,这些论述还是有待商榷的。与这些少女的淳朴和人性美相比,更加应该反观、反视和内省的,难道不是被现代性、现代化磨砺粗糙了身心的我们这些城市人的心灵和思想吗?笔者认为《哦,香雪》这个小说虽然是用全知叙述,但基本上是采用台儿沟少女群体尤其是香雪这个人物的视角——也就是采用第三人称人物有限视角叙述来结构成篇的。小说抒情性很胜,情节性和故事性不强,孙犁评价它“是一首纯净的诗,即是清泉。它所经过的地方,也都是纯净的境界”。 ⑳但正是由于第三人称人物有限视角叙述手法的采用,情感抒发和抒情性并没有导致小说失去作为小说所必要的故事性和可读性元素。小说叙事中,读者只能随着人物的视角去发现、去感知,恰恰有效地呈现了小说情境的真实感和维护了小说的可读性。不过,《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中对《哦,香雪》所作的这段评价还是比较中肯和贴切的:“她极力在‘一分钟’里开掘,细致入微的描写了香雪们对新生活的纯真、热切的向往和追求”,将事件“以特定的方式加以精心的选择、排列和叙述,最后以香雪换铅笔盒的‘冒险’为终结,尤其对香雪夜归的情景做了浓墨重彩的渲染,使情感的抒发达到高潮,就如一支优美动人的小夜曲。”㉑
铁凝1957年生于北京。她成长的家庭可谓满是艺术气息,父亲铁扬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是颇有名气的画家;母亲毕业于天津音乐学院,职业是一名音乐教师。1975年保定高中毕业,也是为了体验生活和创作的考虑而下乡插队(1975—1978在河北博野县农村务农)。铁凝在农村待了4年,直到1979年被调往保定地区文化局创作组,1980年转保定地区文联的《花山》编辑部从事文学编辑工作。铁凝1975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82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1975年发表儿童文学短篇《会飞的镰刀》。1975至1979年发表《夜路》《灶火的故事》等一批短篇小说,并于1980年由百花出版社结集出版了小说集《夜路》。㉒这些,都是在《哦,香雪》创作之前的情况。《哦,香雪》其实可以说是奠定了铁凝一生的创作基调,即使是后来被认为是反叛精神更强的作品《玫瑰门》《大浴女》,与那些一路走向女性主义创作的作家们的写作,还是判然有别的。而在铁凝当选为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前写作的《笨花》就在显示出“铁凝在处理历史与现实的双重经验上的成熟和老练”㉓之外,依然可以让人感受到自《哦,香雪》那里缘起并发展而来的作家尤擅捕捉人性美与人性淳朴的一面,以及作家是在对“人类的心灵能够共同感受到的东西”作着文学书写。
铁凝有着4年的下乡插队务农的经历,却并没有成长为一名知青文学作家。“知青文学”的命名大约在1983年首次提出,后来研究者和评论者对这个称谓的具体所指代,也渐成共识:“其一,作者本人必须是知识青年。其二,作品中的主人公是知识青年;作品主要描写当年知识青年的生活,或者把知青生活作为构思的主要框架。”㉔除了《村路带我回家》和《麦秸垛》,可能算是铁凝较为典型的追忆和反映知青生活的作品。但从总体上来说,铁凝实际上完全不能被归到“知青文学”作家里面去。铁凝的下乡经历,并没有给她的创作带来局囿或者瓶颈限制。而回到铁凝成名之作《哦,香雪》这个短篇小说,对其进行文本细读和经典重释,不难发现当时的铁凝或由于所受中西方文学作品和文艺思潮、家庭艺术氛围的影响,或由于她自身的灵气、聪慧和此前写作经验的积累,已经令她在小说叙事上,有点无师自通地使用了与传统全知叙述方式有明显差别和区别的“第三人称人物有限视角叙述”方式。少女的无邪梦想、天真烂漫等特性,和民间社会所散发出的那如金子一般熠熠生辉美轮美奂的淳朴人性,都藉由这样的叙述方式,才能够具备足够的表现力和说服力,呈现出无尽的现场真实感和丰沛的艺术感染力。铁凝这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地在叙述方式上的创新和革新,既令她的《哦,香雪》充分体现出她此后一直坚持的艺术追求和美学旨归——倾情于用文学诉说和表达“人类的心灵所能够共同感受到的东西”,也令《哦,香雪》获取了跨越空间和时间的能力——既能跨越东西方文化的隔阂与沟堑,又能够穿越时间隧道,一直到今天都散发出悠然不尽的深远意蕴和恒久不衰的文学魅力。
铁凝近期的一篇推文,引起了笔者的注意。在这篇《如果时光无法挽留》的推文中,铁凝讲道:新近社交网络上出现一批当红虚拟偶像,当被问到这些虚拟人物是否会取代真实的人时,没想到合成这些虚拟偶像的人却予以否认,认为没有什么“能够代替真正的手、真正的眼、真正的身体,以及真正的心跳”。由此,铁凝认为今天的读者之所以仍然需要文学,因为文学所能带来的“真实的心跳”“生机勃发的脸”以及“被岁月雕刻的皱纹”等,是不可替代的:
文学也可以说是一种时间的艺术,是一种有能力把历史、现在和未来连接起来的艺术。……因为文学,我们才得以窥见我们的先人气血盈盈的生活和劳作、爱和忧伤、思想和思想的表情,我们才有可能在千百年之后依然有能力和他们心意相通。
如果时光是无法挽留的,那么文学恰是为了创造时光而生。文学创造出的美和壮丽,能够使我们有限的生命更饱满、更生动。㉕(省略号为笔者所加)
铁凝这段话读来,很让人感动。《哦,香雪》所开启的文学倾情于表达和书写“人类的心灵能够共同感受到的东西”,可以说是贯穿铁凝创作和文学思想始终的。在铁凝看来,因为文学,可以即使隔了千百年,我们和先人还能通过文学来彼此沟通——那蕴涵在文学中的爱与忧伤,思想和感情……其实文学还能让我们有限的生命更加延展,获得抵达未来的通道。文学经典之作《哦,香雪》如此珍贵,如此宝贵,它在香雪们的心理律动中隐现出时代的粼粼波澜,让小说具有了诉说“人类的心灵所能够共同感受到的东西”的气质,具备了穿越时光的力量。为心灵而写作的作家,永远都不会无视和忽视生活和生命中那些感人的细节。铁凝在能够兼具处理历史与现实的文学经验之外,格外具有打动人心的文学书写能力。或可以说,1982年发表并获奖的短篇小说《哦,香雪》,其实差不多可以说是奠定了铁凝一生的创作基调。铁凝一直在文学的道路上踏实前行,却从来没有忘记所来之径——她从来没有稍忘她的文学初心。
注释:
①参见《人民文学》记者:《更上一层楼》,《一九八二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评选获奖作品集》(中国作家协会编),上海文艺出版社1983年版,第442页。下同。
②⑧㉑陈思和主编:《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复旦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225页,第226页,第226页。
③㉓贺绍俊:《倾情于“人类的心灵能够共同感受到的东西”——论铁凝近期的文学创作》,《文学评论》2015年第6期。
④参见贺绍俊:《倾情于“人类的心灵能够共同感受到的东西” ——论铁凝近期的文学创作》,《文学评论》2015年第6期。
⑤铁凝:《爱与意志》,《作家》2011年9期。
⑥参见张光芒、王冬梅编著《铁凝文学年谱》,复旦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21—22页。
⑦⑨⑩⑬⑭⑮⑯⑰⑱⑲铁凝:《哦,香雪》,《一九八二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评选获奖作品集》(中国作家协会编),第122页,第123页,第123页,第127页,第127页,第131页,第131页,第132页,第134页,第135页。
⑪⑫参见申丹:《叙述学与小说文体学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5月第三版,第237—238页,第244页。
⑳孙犁:《谈铁凝的〈哦,香雪〉》,《小说选刊》1983年第1期。
㉒参见《一九八二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评选获奖作品集》(中国作家协会编),第121页。
㉔贺绍俊、杨瑞平:《他们在追求现实的理想主义——知青小说的意义》,参见贺绍俊、杨瑞平编:《知青小说选》,四川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第958页。
㉕铁凝:《铁凝:如果时光无法挽留》,“作家联盟”微信公众号2021年4月25日。
作者简介:刘艳,文学博士,编审(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文学院教授),供职于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文学评论》编辑部。主要研究方向:中国当代文学(兼涉现代文学)尤其当代文学理论与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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