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荷花姜》为窗口 重访潘向黎的美学世界
李敬泽最早地提到了这一点,在发表于2008年的《冰上之信与优雅的争辩——论〈白水青菜〉》中,李敬泽谈到了潘向黎的美学与文坛风尚的不同。在李敬泽看来,潘向黎的小说中有人世间的“大信”;与之相反,流行的小说趣味则是:
她必也注意到,在她周围、她那一代的很多小说家,有一种本能的怀疑主义倾向……而决不肯信的人注定孤独,而且会渐渐气急败坏、愤世嫉俗,要是他足够聪明,他就会把不敢信的怯懦转化为对世界和人性的负面论述,这使他看上去很“深刻”。这种时候,他就比较近于一个小说家了。
潘向黎的小说确实和这种现代趣味不同,这种现代趣味在最极端的意义上,如李敬泽文中所言,是一种“廉价的虚无主义”。潘向黎对这种“现代病”是有反思的,她曾经借自己的小说《永远的谢秋娘》谈过现代人的悲哀:“谢秋娘最后说‘碎了倒踏实’,按照我的理解,到了此刻,她将再无牵挂,绝了念想,义无反顾地在“冷酷者生存”的路上走到底。这里面,寄寓的是现代人深刻的悲哀:为了生存,往往要割舍了感情、道义这些使人软弱的东西,但是你一旦割舍,作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难道不是已经死了吗?”(潘向黎:《说出缘故来,人也不委屈——关于〈永远的谢秋娘〉》,《作家》2005年第1期)
故而,潘向黎的小说表面上大多写城市,尤其是城市中的职业女性,但是她的城市并不是现代主义笼罩下的城市。她的女主人公们往往重情而端正,有一种古典气质的浪漫——无论是欧洲浪漫主义语境下的“浪漫”还是传统文化中的“古典”,都是对于资本主义现代性的一种矫正。潘向黎的城市,是有着人情人性之美的城市。
在近作《荷花姜》中,小说开篇,作家就从餐厅主人丁吾雍的视角出发,列举了两类客人:一类客人对钱的敏感度是很清楚的,是可以被符号化地来把握的;另一类则不是。这篇小说写得自然是第二类,是整全性的有情之人。小说是以下面这句话开场的:
每一次看见那个女人,丁吾雍心里就有一个声音响起:应该去报案。
这句话是潘向黎小说美学的浓缩,潘向黎的城市不是政治经济学的城市,是情感的城市,城市的秘密表现为情感的秘密。小说由一对经常关顾餐厅的陌生男女的情感关系展开,丁吾雍看下来觉得这是一对情人:“他马上判断出了他们的关系,同时他也马上决定要长期欢迎他们,反正挣谁的钱不是钱呢?这种关系,在钱上总是格外大方的”。故而,当“突然有一天,那个一身黑灰的男人不见了”之后,丁吾雍好奇但也克制住了自己的好奇,“因为这个城市里,盛产的就是男女间的各种相遇和离散”。然而这位神似“荷花姜”的女子颓然而哀伤地告诉丁吾雍:“他死了,是我把他杀了”。
这就是丁吾雍犹豫是否报警的由来,成熟的读者不难发现,丁吾雍貌似洞彻情感关系,但他的判断颇为幼稚,过于严重地对待“死了”“杀了”这类恋人絮语。小说结尾,当陌生男子带着另一个女伴再次出现时,丁吾雍“大吃一惊”,“这个男人没有死”,这再一次确证丁吾雍心态的不成熟。
小说貌似闲笔地在中间部分交待过丁吾雍的生活,丁吾雍从日本留学回国后,“对在人群里谋生有一种天然的畏惧”,没有去日企,而是选择自己开一家日式餐厅。他有一个同居了十年的女友,没有结婚,没有孩子。看得出来,丁吾雍是较为典型的“现代人”,追求自由与情感,但对于自由与情感的理解,实则都比较简单。
潘向黎的小说有一种怜悯,不是高高在上的,而是和人物站在一起的怜悯。潘向黎的世界,是一个由花、瓷、茶、古典诗词所组成的世界。在这一切背后,是潘向黎对于本真性的人性的相信,这往往落在对于情感的倚重。在这个意义上,潘向黎的古典和浪漫是彼此交叉的,她的浪漫没有那种廉价感,她的古典也没有那种道学气。而这彼此交叉的两条美学线索,落在比如上海这种城市文学的典型情境中,使得浪漫的美学与古典的美学避免高蹈的空谈,直面最为残酷的现实生活。
这种情感的本真性如何可见?潘向黎的叙述之道,是将其转化为“意象”。潘向黎的小说取法古典诗词,善于使用意象,除了《荷花姜》这一篇,代表性的还有《白水青菜》《穿心莲》等等。在本文讨论的《荷花姜》中,作者以“荷花姜”(即“阳藿”)比拟女主人公:
那个女人,丁吾雍后来在心里叫她“荷花姜”,不是因为她爱吃荷花姜,是因为她与荷花姜颇有几分神似:俏丽,鲜艳夺目,但不是“甜”那一路的,更不柔弱,相反从外表到质感到气味都是洗练明媚和动荡妖娆的奇异统一。
这里的难题是,把情感的本真性凝聚为一种意象,同时也将其凝固在美学之中,写作本身成为美丽的琥珀。潘向黎的写作,其前提是古典世界与现代世界已然分裂,而整合这一分裂谈何容易。可以理解,《荷花姜》这篇小说的结尾,气力有一点软:陌生男子重访丁吾雍的餐厅,面对着丁吾雍“不可理喻的同情”(丁吾雍和这个陌生男子其实是一类人),像个老朋友一样娓娓道来自己离婚后的情史,和“荷花姜”是正大光明的往来,同时又不想再次进入到婚姻之中。小说以陌生男子问丁吾雍“她……哭了吗?”结束,然而无论“荷花姜”哭了与否,一滴眼泪是不能穿越古典与现代这两个世界的。
最后让我们来到潘向黎一篇代表性的创作谈,《我不识见曾梦见》,该文发表于2006年。在这篇创作谈中,潘向黎实际上讨论了两类写作:一种是“历史”,一种是“小说”。潘向黎被历史书写中的气象所深深触动:“那些惊心动魄,那些波澜壮阔,那些一念之间,那些万劫不复,那些忍辱和雪耻,那些挣扎和毁灭,那些意志和欲念的角力,关系着历史的走向,关系着千万人的生死荣辱”。面对这样的气象,潘向黎承认小说的无力,但她认为,“小说还可以有另一种生存状态:山中桂树,枝繁叶茂,自开自落。人迹罕至,四野萧然,但是声势浩大的香气可以传出很远”。这其实是潘向黎在介绍自己的文学观,她后来的“如一”、“万念”、“无用是本心”,基本上一以贯之。但在“生死荣辱”与“自开自落”之间,终究有两种不同的古典向度,古典世界有美的一面,还有有力量的一面。潘向黎就在这篇文章中提到了她所醉心的张岱的话(张岱这段话出自《陶庵梦忆•虎丘中秋夜》):
我还认为真正的小说和真正的读者应该这样相遇:“不箫不拍,声出如丝,裂石穿云,串度抑扬,一字一刻。听者寻入针芥,心血为枯,不敢击节,唯有点头。”
声势浩大的香气,也未必不可以“裂石穿云”,美的东西也可以是有力的,从司马迁到杜甫这些古典作家无不如此。如果古典降临现代,或者用流行的话来讲,在现代世界中接续传统文化,作家的使命或许是:解放美的同时,也从美学出发,解放被压抑的力量。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