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频小说集《以鸟兽之名》:时光之墟与修复之旅
孙频小说《以鸟兽之名》之中游小龙的洁癖,不免让人想起《鲛在水中央》里独居废弃矿区,依然每日穿戴整齐,不允许自己“随心所欲地塌下去”的梁海涛;而游小龙的自剖,“想从最贫贱的根子上长出一个高贵的人”,又与《天体之诗》中李小雁“多么想美好”的呼喊遥相应和。这组人物在精神上无疑属于同一谱系。可是看到他们,我却不由得惦念起孙频过往作品中那些在欲中泥足深陷、为情而飞蛾扑火、于“无极之痛”的旋涡里绝望自弃的主人公。两组人物之间,显然有处境、性情与内心轨迹的差异,但又像置身于同一种精神宇宙的物理法则之中,因卑贱、匮乏、溃败而生的耻感确证了肉身与灵魂之关联,也搭起通往救赎之门的阶梯,不管是奋力跃起还是不断下坠,最终,“羞耻和尊严是一回事”。我尤为好奇的是,除去那些在小说结尾的烈焰中焚身献祭的角色,孙频笔下的于国琴(《无相》)、夏肖丹(《骨节》)、杨红蓉(《色身》)们,在小说完结后的五年、十年甚至更漫长的岁月里,将会经历什么?他时他日与故人重逢,是否会用另一种语气讲述过去的自己?
孙频的读者可能都已觉察,2015年之后,直至过去几年间,她一直在尝试自我变法。曾经的“以血饲笔”之决绝姿态,凶狠凛冽甚至略带戾气的腔调,不断被新的审美元素所中和,人物置身的舞台也从精神明暗两极之间紧绷的高空绳索,挪移到荒村、深山、海岛,更阔大的山河地理之中。最新小说集收入的《以鸟兽之名》《骑白马者》《天物墟》三篇,便以虚构的“阳关山”为背景,其背后自然有孙频故乡吕梁山脉的影子,但不纯粹是现实的镜像,正如“万能青年旅店”《冀西南林路行》里的泥河、坚石与山雀,未必只属于冀西南的太行。套用“万青”的句式,孙频在“时代喧哗造物忙”的氛围中逆向而行,“起身独立向山林”,这选择本身方是值得关注的重点。
阳关山并不只是悬于文明世界之外静谧的桃花源,在孙频笔下,这里分明是花妖、山魈出没的所在,“树木、石头、山谷看上去都明艳异常”,有种“可怖的孤寂的蛮力”;而黄昏时分,夕阳映照下,“天空变成了鲜艳的红色”,山林中的一切又“在这血色里变得分外肃穆庄严”。“可怖”与“庄严”混生,具有哥特美学意味的舞台上,三篇小说中的主人公与沧海桑田的秘密劈面相逢。在略早一些为《天体之诗》写的创作谈里,孙频曾描述过这样一个“启悟时刻”:漂泊多年的她重返吕梁山脚下的故乡,路过一座工厂的废墟,回想起这里曾是儿时的乐园,常能捡到贝壳,因为此处在远古时代乃是一片汪洋;在那一刻她突然被自己的发现所震撼:“这个工厂带着它曾经的使命和秘密将永远沉在时间深处,就像亿万年前的海底会变成高原,与之相比,人世间的那点悲欢离合简直就是沧海一粟”。与此类似,阳关山也是一座时光层叠的废墟,隐身其中的废弃山庄乃至历史遗存,则是具体而微的分身。在这时光之墟,蜉蝣般的个体被来自宇宙间的巨大力量击中,孙频将这力量形容为“巨兽温柔的鼻息”。她过往那些极言命运之暴虐、伤痛之惨烈的小说里,也曾出现过巨兽的身影,“温柔”却是个少见的词汇,这样充满反差的搭配恰恰暗示了废墟之中埋藏的奇特生机。就像艺术史家巫鸿在解读名画《读碑图》时写到的,形态怪异的枯树与参差的奇石,给死亡般的沉寂肃穆所笼罩的画面里,“注入了一种搅人的活力”。或许可以说,孙频的山林书写由此呼应着西方浪漫主义艺术中的废墟美学,也意外接通了中国古典诗画的怀古之思。
“搅人的活力”尤体现于小说里那些具有博物学色彩的片段,主人公一路行去,辨识草木之状、倾听鸟兽之语、探勘器物之迹,也停留于有人间烟火的所在,与山民交谈、饮酒,俨然已经沉迷于漫游本身,忘却了来意。《骑白马者》中的“我”,本是要寻找兴建那座废弃山庄的神秘人田利生的踪迹(“他像我的一个梦境,我觉得我必须得找到他”),最终却掏光积蓄,接手重建山庄。《天物墟》中的“我”带着父亲的骨灰还乡,未尝不是怀着破解父亲当年隐秘的动机(“在这样一个早已荒无人烟的山村里,他又有什么生意可做?”),却中途淹留于大半生与山林、古物为伴的老元身边,言谈举止渐渐变得与他神似。如果说阳关山里隐藏着若干秘密的话,他们最终放弃了追寻谜底与真相,反而被秘密所俘获,成为“天地洪荒的证人”。
相比于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田利生与一只脚已踏出尘世的老元,《以鸟兽之名》里的游小龙显得不够彻底,身上保留了以往孙频笔下人物常有的分裂感,故而才需要那些充满表演性的举动,以对抗将自己拽向深渊的力量(大足底村与弟弟游小虎都是其化身)。经年煎熬之后,他终于发现,既然那“不堪”的山民身份就像影子无法摆脱,反而不如将书写阳关山上草木鸟兽的一切,当做值得托付性命、可以安放灵魂的事业。若将这样曲折的内心历程形容为“和解”,显然过于简略,它更像心理学家梅兰妮·克莱因所说的从“偏执——分裂心位”向“抑郁心位”的转换。按克莱因的说法,婴儿心理以“抑郁心位”的方式运作,意味着以整体性而非分裂的方式感知外部世界,理解到自己所爱、所依赖与所恨、所伤害的本是同一个客体,由此而产生的负疚感和修复冲动,将同时烙印于成年后的人格之中。在此意义上,游小龙的笔记本与老元的文物,以及梦境一般的听泉山庄,都是朝向自我修复的路径。如果说,孙频早期作品里的人物在封闭性的困局中无路可逃,只能被动地遥望救赎的降临,那么《以鸟兽之名》这组小说则提示了另一种可能性:在废墟上重建庇护身心之所,主动激活修复潜能。从中我们也可看到一位在卑贱与高贵、暗黑与光明两极之间构筑自己小说宇宙的写作者,经由跨越新世纪两个10年的探寻后,自身写作“心位”的调整。同样不可忽视的是,孙频的山林之行,除了替笔下角色找到了新舞台之外,也让时间与空间都化身为这出戏剧的角色,若仔细聆听,它们的对白中还有来自时代的磅礴变局。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