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渊而上的功力,以及新的女性文学形象
首先,《信使》写出了极具张力和挑战性的细节。小说最难写的是什么?除了情节的埋伏和悬念的推动,一个杰出的作品,我以为关键在于精准表达出人在极限状态下的异常情绪和下意识反应。这些很多人都写过,但效果怎样等等不一。如果这些处理不好,小说照样能够完成,但是作品的质地和感染力会大打折扣。《信使》里有两个时间线,一个是当下,一个是过往,当下皆是寻常,所有的不同凡响都波澜不起埋藏在过往之中。小说写两个女性,陆婧和李花开。三十多年前的计划分房时代,李花开屈从现实,大学毕业后嫁给“坐拥”一套城市住房的男人起子;陆婧则爱上异地的已婚男人肖恩,走进“一场无法光明正大的恋爱”。在那个只能依靠信件来往的年代,肖恩的情书既不能寄来单位,也不能寄到家里,于是说好先寄到李花开家,由画彩蛋为业而长年在家的起子接收并转交。
小说的高光部位在第四章节。在这个事关人生与爱情的小说里,男主人公不是陆婧爱着的肖恩,也不是李花开的初恋,而是李花开的第一任丈夫起子。当这个身在低处的画彩蛋的男人轻轻挑开陆婧的信封,故事打开第一个缺口,他看了那些私密的信并借此敲诈,要求陆婧通过父亲为自己安排工作,“我不是央求你,是要求你。”起子说。
陆婧被逼到绝处——接下来小说怎样继续?不同的作家会有不同的处理,但这类细节上要么不及,要么过力,是最容易写滑的部分,也有作家会利用结构或迂回的技术回避正面主场,比如海明威的冰山理论等等。但主场呈现才是最考验功力也是难度最高的一种……读名著时我经常想,在平庸和杰出之间分水岭在哪里呢?两者之间最大的差别,就是在关键环节,作者是服从惯性走向那些可以预见的路径,还是临渊而上,带读者看到更卓异的风景?铁凝在《信使》中选择的是后者,也是效果最为理想的。
“她那刚伸向门把手的手缩了回来,后脑勺仿佛遭遇到棒击,似有一个黄豆大的小气球在颅内的某个位置炸了,一个瞬间,嗡的一声,她脑海里一片白色。她还是顶着一颗白色的头颅转过了身,并努力站稳自己,身体却已有点瑟缩,像曾经有过的梦境,她裸体站在街上,到处找不到要穿的衣服,而街上面目不清的人们正肆无忌惮地看着她,比如此刻的起子。”
事情到这里并没有停止,而是继续升级,小说的张力也趋于爆破前的极限状态。起子被拒绝,图穷匕见的时刻,他终于表明已偷看过所有的来信并做了影印备份。当他向她展示那些信的翻拍片,“起子这层层递进的胁迫宣告着陆婧的节节败退,她平生第一次感受到巨大的惊恐和侮辱。”
接下来,可以想见的,往往是要争吵,发狂,失控……铁凝的笔下,却似乎忽然宕开,“她的小腹开始酸胀下坠,伴随这酸胀下坠的是两条腿的绵软,于是她知道,腿软并不是从腿开始的,是小腹里酸胀下坠的物质游移到耻骨再无情地沉降至大腿、小腿、脚底、脚趾,迅速浸蚀着那里所有的骨骼、韧带、肌肉、血液……”
刻画的都是客观事物,却都是人在极限状态的下意识反应,也就是不受左右的主观感受。这才是最难的,然而铁凝的功力好到令人惊讶。“接着无腿感袭来,她的小腹好像直接落在了地面,人也顿时矮了下去。她拼命用意念寻觅着腿脚,顽强地动了动灯芯绒棉鞋里仿佛已经虚无的脚趾,脚趾总算有了些微的痉挛。那么,她是有腿的,她还在站着。”
读到这里,只觉得十分震惊。这个“无腿感”和“她是有腿的”,亏作者怎么想来!匪夷所思,又精准到位——精准一说,看上去是写作的基本要求,实则达到很难,这特别考验一个作家的功力。铁凝此处的处理,如同于无路处蹚出一条路,于人性无可攀缘处临渊而上,对人物情绪的拿捏和展现,从无可落脚处而到边到沿,犄角旮旯无所不至。
“她被亮在眼前的杀手锏打蒙的同时,仿佛也被打醒了。”打蒙和打醒同时到来,这非常神奇。接下来故事怎么进展,也许一千个作者会有一千个选择,在《信使》中,则是故事不断突破,人物也不断突破,在突破重围中获得心理和人生的出路,人物的出路也就是小说的出路。那不是平起平收的出路,而是陡峭上升,于是最不可思议又最合乎情理的一幕出现了:
“……突然奔向那炉子,拎起坐在炉盘上那把沉甸甸的铝壶,高高提起,壶嘴向下,向着那炉火正旺的炉膛猛地浇灌起来。霎时间水火交战的炉膛发出刺刺嘎嘎的怪响,一股股灰白色气体伴着浓烈呛人的臭屁味儿冲上屋顶,弥漫着房间,也吞噬了炉边的男人。”
陷入绝境之际,陆婧竟然将起子家的一壶开水浇进火炉,这举动可以说毫无意义,完全于事无补,然而正是这毫无用处的举动让这个小说人物在被敲诈胁迫之际焕发出本能的力量。对于极限情境中的人物心理和意识来说,这是再也没有的理想刻画了。在她将水浇到燃烧的火炉中时,这个人物一下子有了分量,有了质感,有了生命的元气也有了小说的饱和度。这个被打败的人物,就以这样一种方式在小说里站立了起来,不管之后这个叫起子的男人以怎样卑鄙的方式打击报复,那都是强弓之末了。他得逞的只是阴谋,在生命意志上陆婧这个形象已经完成。
《信使》之好,更在其塑造出了长期以来难得一见的崭新的女性文学形象李花开。《信使》采取第三人称,但叙述都从陆靖的视角展开。李花开第一次出现,是一个瘸腿的看店的老年妇女形象。陆婧疑心当年被算计是她和起子合谋,所以多年怀恨在心。三十年后两人意外聚首,误会去除,小说并没有结束,而是在第五章节回顾当年,原来李花开晓得起子所做的一切后就提出了离婚,起子当然不同意,为摆脱这个猥琐的男人,她不惜把自己逼上绝境,从一个房顶直跳下去,“要么死得更快,要么活得更好”,最终通过付出一条健康的腿的代价找回了自己。
李花开的人生就此重新开局,这个情节也成为小说里的华彩。离婚后她离开城市,回到家乡的初恋身边,而促使她如此决绝的,正是陆婧当年的爱情,是陆婧的爱情像信使一样启蒙了李花开的人生选择,促使她从此按照自己的心意活下去,而不是继续为了住房等现实利益而苟且余生。小说最后,陆婧觉得李花开瘸着一条腿的样子“实在很飒”。以至于两个好朋友分开后,陆婧“很久没有这样专注地、长时间地在北京街上走路了,她要用尚是健康的腿脚而不是车轮,把北京仔细走一走。”
两个人互为信使,李花开是陆婧爱情的信使,而陆婧的爱情又如同李花开人生的信使,这正是小说命名的由来。铁凝被贴上女性主义标签,其来有自,从《哦!香雪》《没有纽扣的红衬衫》到《永远有多远》《玫瑰门》《大浴女》等,关注女孩或者说女性的情感和人生命运一直是其作品的主旨。而《信使》中的李花开,更显出一种崭新的生命气象,闪现出了一种人之为人的精气神,成为新世纪以来难得一见的健康明朗的女性文学形象。
——人之为人,究竟应该以怎样的面貌活在这个世界上,去面对岔路口的选择,怎样对待自己的人生才不算辜负?铁凝以李花开这个人物给出了回答,这也正是《信使》的感染力之所在。这种新,跟百年前文学作品中人的自我觉醒不同,那时人们从封建两千年的旧文化桎梏中挣脱出来,犹如掀开黑暗沉重的闸门;也跟新时期以来文学作品里的人性之回归不同,上世纪八十年代,作家们摆脱了“大”的概念,转而偏向细微处,向个人的生活,向心灵和精神延伸探索……《信使》除了计划分房,其他方面都跟时代关系不大,放在任何时代都成立,可视之为一种恒久的人性。或可从新世纪以来日趋普及的心理学领域予以解读,心理学的最高目标即实现一种自我圆满的人性,获得一个健康的人格,一个全新的自我。“汤之盘铭曰:‘苟日新,又日新,日日新’。”一种自我的成长和完成。李花开的生命之光虽则壮美,但不同于传统英雄主义作用于外的,对外部世界进行贡献和拯救的力量感,它是向内的,通过一种内部的完整性康复,由内而外打开生命的新格局。这应是普通人的英雄主义。
以二十世纪西方欧美文学为尚,刻画幽邃的下意识、荒诞的新视角、变形和异化的困境下的人性扭曲和病态一度成了新时期的文学主流,似乎健康的人格和精神在当下文学上无可发挥,《信使》却在两者之间的夹缝中蹚出一条艰难而又坚实的路,李花开的洒脱决绝显出一种健康人格的力量,一种生命个体对自己命运的取舍和把控感,一种元气淋漓的鲜活的生命气,或者说,是常人身上潜伏的不可消弭的英雄主义,这点特别触动人心。
这个形象也颠覆了以往文学作品中所有的女性形象,林黛玉诗化的悲剧性人格,芸娘那种贤惠又知己的古典女性形象,都脱不了中国古典审美的影响,而张贤亮、贾平凹笔下那种男权视角下的地母或者圣母般理想化的女性人格,则是对于女性的神化。李花开不雅致,也不造作,她来自偏远落后的山村,激动时只会喊“我娘!”她“常年背一只紫红两色方格交织的土布书包,好像特意拿自己的乡村出身背景示众”。尽管有一条美丽的脖子,以至于有人为她脖子写诗,但她既不左顾也不右盼,既不搔首也不弄姿,当暂时屈从现实嫁给一个有房子的城市男人,她也再三问自己,对不对,值不值?在苟且现实和追寻自我之间——类似的人生抉择正如哈姆雷特“生存还是死亡”的西方式经典追问,哪个东方人没有遇到过呢?李花开付出一条腿变瘸了的代价,选择了自己想要的坦然正当的生活。
在面对城乡、贫富、得失甚至欺凌的紧要关头,两个女性都轩然而起,李花开是登顶一跳,顾婧是提起水壶浇进火炉,这一跳一浇,看上去都没有现实世界的作用,但也就是这一浇一跳,让两个女性形象顷刻间站立起来,显出生命本能的厚度和意志的力量,一种普通人在无能为力中破局开局的掌控感。在新世纪以来的国人小说中很少看到这样既朴实又光亮,既真实又动人的文学形象。是人物亮度带出了作品亮度。这是铁凝作为一个女性主义作家结出的美丽健康的文学果实。
短篇小说《信使》试读
《信使》是铁凝奉献给我们的短篇新作。友谊与尊严,是这篇小说的关键词。女主人公李花开对友谊和尊严的守护,惨烈悲壮,石破天惊。“要么死得更快,要么活得更好。”这是属于不向生活低头的句子,也是进入整部小说的密码——是什么力量让李花开如此决绝,“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硬是从房顶一跃而下?读了这篇小说,你不仅会为李花开的壮举,也会为铁凝作品所隐含的力量深深感动……
信 使
文 / 铁 凝
四月的这个下午,空气清透,雾霾不在。街边的樱花、榆叶梅忽然就盛开了,白丁香、紫丁香也这里、那里喷放着苦而甜的团团香气。陆婧坐在车里,车窗关着,也能感受到樱花的烟云带给她的眩晕,丁香的苦甜有点呛人。她落下车窗,像有意咂摸这春天的“呛”,享用这扑面而至的“呛”带来的鲜亮欢喜。
在一个嘈杂的路口,车遇红灯。陆婧偏头看着窗外,眼光落在临街一间门脸不大的体育用品商店。一辆人力三轮车停在门前,两个年轻人正从车上卸货。一个腿有残疾的女人从店里出来,身体歪向一边。她跛着脚走到三轮车前,弯腰从地上拎起两摞半人高的捆绑在一起的鞋盒,板鞋?跑鞋?当她抬起头无意间扫一眼路口停滞的车队时,陆婧的眼光刚好对上了她的扫视。这是一位已不年轻的妇女,一头染成灰咖色的整齐的直短发,颧骨的颜色偏酡红。同样已不年轻的陆婧早就是戴花镜读报的视力,可瞬间还是认出了这张脸:李花开!
李花开是陆婧三十多年未见的故人,虽然这故人如今拖了一条残腿,但陆婧还是很肯定,她就是李花开。拎着鞋盒的李花开没有认出坐在车里的陆婧,她扫视的是车的洪流,临街店铺的门前,哪天没有车流呢。很快,她两手各拎着一摞鞋盒,斜着身子进店去了。
绿灯亮了,车子倏地驶过路口,陆婧甚至没有看清那间商店的名字。她不打算叫车停下,开车的是她丈夫。副驾驶座上的女儿,正掏出气垫粉饼补妆。陆婧盯着女儿的后脖颈,女儿的丸子头使后脖颈落下一些散发,故意落下的吧,看似不经意的慵懒和风情。她们母女并不交流这方面的内容,但在这个下午,陆婧从女儿的后脑勺上明确地看见了三十多年前的自己:克制地追逐时尚,貌似叛逆,有点虚荣。三十多年前,陆婧和李花开同在一个城市,一个名叫虽城的北方城市。
那还是一个人人需要单位的时代,没有单位的人总显得可疑。幸运的是她们都有稳定的单位,陆婧在一个地方戏研究所当编辑,李花开在市属的印刷厂做文秘。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词汇,20世纪80年代,陆婧和李花开是大学同学,是朋友。套用时下的说法,她们是“闺密”。这“密”后来又通俗成了腻乎乎的蜜。当年的她们漠视一些老词,不像今天,人们把老词翻腾出来再做揉捏变作另一种时尚。传统意义上的闺中密友大多联带着两家通好,陆婧和李花开的两家长辈却互不相识。
从西客站回家时,陆婧在副驾驶就座,女儿已下车,乘高铁去了外地出差。陆婧的方向感很差,这时却发现车子是循着原路返回,再遇那个路口,她那混乱的方向感突然明晰起来,她觑着眼朝马路对面一溜商铺望去,看见了那个小店:“时代体育”。
她认出这是东单,同仁医院附近。医院附近的车多人乱又给她的方向辨别带来了困难。她是急切地想要记住“时代体育”的准确位置么,还是对跛脚的李花开怀有好奇?想不到三十多年后李花开也来了北京,她丈夫,那个叫起子的也来了吧。陆婧心里加重着“也”字的分量,好像北京是她的地盘,李花开的现身让她有种不适感——曾经的闺密往往最方便成为仇敌。什么时候她的脚给跛了?敢情她也受过伤啊。“也”,她心里玩味着这个字,刚刚迎接着她的这个美得眩晕的春天,那呛人的丁香、樱花们不也慷慨迎接着从“时代体育”里走出来的李花开么。
1
那是她们共同的激情时代。先是李花开突然告诉陆婧她要结婚了,对方是虽城的远房表哥。李花开说,表哥在街道办的一个镜框社画出口彩蛋。陆婧嗤之以鼻地抢白道,那也叫单位呀。李花开说就算不是单位吧,可他有房,私房,独院儿。硬道理在这儿呢,陆婧想。
李花开是当年系里的美人,有男生为她那长而柔韧的脖颈献过诗。她的脖子洁净、细润如骨瓷,女孩子拥有这般脖颈,会显得傲然,且十分方便左顾右盼。可她并不自知自己有条好脖子,不会搔首,亦不懂弄姿,还常常爱犯轴脾气。轴,在北方语系里通常形容性格而非品德,和一根筋、死心眼相近。李花开穿家做布鞋,常年背一只紫红两色方格交织的土布书包,好比特意拿自己的乡村出身背景示众。她家在离虽城百里外的山区,穷。大二时,一次李花开的下铺丢了几张饭票,认定偷窃者是上铺的李花开。李花开激愤地绝食两天以示清白。第三天,同宿舍的陆婧强行背着李花开到校医务室去输生理盐水、葡萄糖。过了一个星期,下铺的饭票找到了,在她送回家去洗的一包脏衣服里。和李花开不同,陆婧家就在虽城,工作之后仍然和父母同住。李花开住印刷厂的集体宿舍,周末经常被陆婧拉着去家里吃饭。陆婧记得母亲第一次见到李花开时还感叹了一句:真是高山出俊鸟呢。
冬日的一个周末,陆婧随李花开去了她将要嫁进去的私房、独院。推开吱嘎作响的单扇榆木院门,眼前的院子只是一条狭窄的夹道。夹道一侧仅两间西屋,另一侧是院墙,院墙即是前院人家的后山墙。若从西屋推门出来,仿佛走几步就能撞墙。虽不能比喻成开门见山,却可以说是出门见墙。西屋窗下整齐地码着蜂窝煤,挨着蜂窝煤的,是被旧提花线毯盖着的同样码放整齐的大白菜和鸡腿葱,叫人嗅出过日子的烟火气。当年的陆婧们不屑于这类烟火气,眼前的蜂窝煤、大白菜只让她相信,李花开真的要结婚了。李花开说这是表哥的爷爷留下的一点房产,爷爷从前是个经营南方竹货的小业主。想必,经过了那场革命,这院子是被挤占去了大部的剩余吧,陆婧思忖。
那天陆婧见到了李花开的表哥,一个微胖的长发青年,李花开叫他起子。起子热情地和陆婧握手,三人进屋后他还伸手从李花开肩上择下一根头发,或者不是头发,是线头,或者什么都没有,他只是愿意让人看见他在她肩上择。这个表示关切或男女关系不一般的动作让陆婧觉得多余,但那感觉仅仅一闪,因为房间正中一只铸铁蜂窝煤炉子引起陆婧格外的好奇。那本是一只普通的青黑色铸铁炉,圆柱形炉身正方形炉盘。在暖气并不普及的时代,北方城市大多人家都有这类炉子,取暖、做饭、烧水,间或也充当烤盘:烤馒头、烤窝头、烤包子、烤枣儿。起子家这只炉子所以引人注目,是因为它那锃光瓦亮的炉盘,陆婧还没见过谁家的铁炉子能有这样一尘不染,这样光明可鉴,这样泛着蓝幽幽光泽的镜子般的炉盘。他们围炉而坐,受着这炉子的吸引,又好像这神气活现的炉子才是这家的主人,乃至屋内所有家具的主人。炉子上坐着一把熟铝壶,壶中水已烧开,壶盖噗噗响着,壶嘴冒出缕缕水蒸气。起子拎起壶去给客人沏茉莉花茶,他把热茶端给两位女客,顺手抄起铁炉钩,从炉前铁畚箕里钩起同样锃光瓦亮的炉盖,半遮半掩盖住炉口,复又将水壶错开炉口坐上炉子。这样水能保温,炉口减弱的火力也不至于把壶烧干。陆婧喝着热茶,问起这炉盘如何能这般明亮。起子说用猪皮擦的。他母亲在世的时候每天必擦几遍,即使在肉类凭票供应的年代,也总能想法子省出指头长的一块猪皮供炉盘去“吃”。擦了二十几年,生是把一块粗糙的铁炉盘擦成了镜面。母亲去世后,他接过这活儿,有空儿就擦,才保持了这炉盘的成色。
陆婧喝着热茶,想着一个大小伙子除了画彩蛋,就是手持一块猪皮在炉盘上擦呀擦的,她好像还闻见了猪皮蹭上热炉盘那嗞嗞的响声和轻微的油烟,不臭,也不香。看看李花开,李花开显然对猪皮擦炉盘不感兴趣。煤是金贵的,她家烧柴火灶,上大学之前她就没见过铁炉子,也很少见过真的煤。结婚以后起子会让她擦炉盘么?她可不情愿。这需要耐心,更多的是一种情趣。就陆婧对李花开的了解,她不具备这方面的情趣。出了那院子,李花开只问了一句:你说值吗?陆婧没有回答,眼前只闪过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李花开对她讲过的一个中学同学名叫锁成的,和她同村,后来她考上大学了,他没考上。
几天后,一个坏消息震惊了她们:当年那个下铺的母亲,因为厂里分房不公平,吞了过量的安眠药。李花开说,房比命大么?陆婧说,房是命的一部分吧。李花开又问:你说值吗?她没有听见应答。很快,她嫁给了表哥。很快,陆婧也恋爱了。
2
陆婧的恋爱像是一场无药可救的疟疾。民间对疟疾的归纳有间日疟、三日疟等等,意指隔日发作一次或三日发作一次,高热、高寒乃至抽搐。陆婧的爱之疟疾却持续了近两年。对方名叫肖恩,是她父亲的同学,且有家室。陆婧刚读初中时,肖恩随着他的单位——北京一个大部的文工团来到虽城做集体改造锻炼,他们被安置在当地驻军大院,过着半军事化、半农场农工的生活,军队有自己的农场。平时不准离院,每周休息半天。肖恩在这座举目无亲的城市联系到了他的大学同学,陆婧的父亲。当革命和运动使熟人、朋友都断了消息的时刻,陆家为肖恩在虽城的出现尤为高兴。那段时间,陆婧的家是肖恩吃饭解馋、放松身心之地。每周的半天休息,他差不多都是在陆家度过。那时陆婧叫肖恩叔叔,逢肖恩感冒生病,或者为部队演出突击排练不能前来时,陆婧会自告奋勇地骑上自行车,为肖叔叔送去母亲烹制的鸡汤、榨菜炒肉丝。满满一罐榨菜肉丝够肖恩吃一个星期,也要用掉陆家半个月的肉票。那个推着自行车站在部队大院门口、冒着寒风等待他出来的陆婧,那个围着大红围巾、戴着厚厚的棉巴掌手套、晶莹的鼻头冻得通红的孩子,给肖恩留下了美而干净的印象。他送给陆婧一双淡绿色斜纹卡其布芭蕾鞋,足尖嵌有软木的真正的芭蕾舞鞋,正热衷于校文艺宣传队各种活动的陆婧,连续一个星期每晚睡觉都把这双鞋供在枕边。后来陆婧并没有在舞蹈方面有所长进,以她当时的年龄,腿已经太硬,开胯也不再容易。当年那些小女孩对文艺的热爱,充其量相当于今天的时尚女生对奢侈品的追逐。
十年之后,肖恩已是北京那个大部文工团的业务团长,陆婧的父亲也做了虽城文教局长。肖恩的文工团有时来虽城演出,他带着演出赠票和茅台,到陆家和老同学畅饮。肖团长和陆局长一改从前的落魄,精神、气色俱佳,就像换了个人。陆婧从旁看着想着,人没换啊,换的是人间。
换了人间。肖恩再见十年后的陆婧,他惊喜地打量着她,喃喃自语着小姑娘已经出落得、出落得……他始终没有完成那后半句话:她出落得怎样?但半句话对陆婧足矣,她尤其喜欢“出落”这个词,一个带有弹性的神奇蜕变的好词。陆婧突然不叫肖恩叔叔了,她叫他肖老师。每逢文工团来虽城演出,陆婧便也忙了起来。她为同学、朋友、同事、近邻向肖恩讨要招待票,她替当地媒体联系采访肖恩以及团里的男女演员,她不是名人,但她已是个认识名人的名人,她为此得意、满足,她和肖恩的关系也就落入了那个时代可能的套路。肖恩开始邀请她去北京看戏看电影——一些尚未公开、只供圈内人优先欣赏的外国电影,陆婧自己也频频寻找去北京的理由。一个地方戏研究所原本没有更多出差北京的机会,多数时间她利用周末自费前往。那些日子她轮流住遍了亲戚家:姑姑、叔叔、舅舅、姨妈。她庆幸他们的家都在北京,就像从前她的父母一样。在北京疯跑的时光里,她作为一个曾经的北京孩子,常常生出些情不自禁的得意和略带焦灼的期盼。
秘密恋爱固然秘密,却仿佛必得选出一个可靠的人分享才更够秘密。几个月之后,陆婧把李花开约到一家卤煮火烧小馆。她脸色潮红、嘴唇颤抖,十指交叠着扭绞着,忽又神经质地把双手搓来搓去。她的讲述琐碎累赘而又宏大激昂,她顾自笑着,眼里有泪光,她已经为自己这高级的恋爱所倾倒,她的闺密李花开也必将为她这不凡的倾诉所倾倒。
李花开的嘴里却只是偶尔迸出一句“我娘!”逢关键时刻,李花开的山村口头语还是会冒出来,比如“我娘”!听着生硬,但干脆、有劲。这是一个本身不含褒贬的感叹词,但在此刻,李花开喊出它来表达的是决不同意。两人争吵起来,昏天黑地。陆婧急赤白脸,碗中的卤煮火烧一口没动。李花开连吃带喝,一海碗卤煮火烧下肚,也没能堵住她那张压着嗓音、连呼反对的嘴。直到碗空了,她才发现了陆婧的一脸憔悴,她闭嘴了。或许恋爱中的憔悴才能唤起人的怜悯,而绝对平等的友谊也并不存在,似乎总有一方在紧要关头非服从另一方不可,比如让卤煮火烧和争吵弄得满头是汗的李花开。陆婧判断李花开有缓和的迹象,再添些央告加耍赖的言辞,李花开到底让了步。她答应保密,还答应了陆婧的提议:肖恩写给陆婧的信从此寄往李家。在一场无法光明正大的恋爱里,情书寄往当事人的单位是危险的,李花开的家,那私房、独院在陆婧看来最是安全。
北京寄往虽城的平信隔天可到,陆婧一个星期至少两次去李花开家取信。那个当初在她看来有点陈旧、俗气的小院,如今在她生命中已变得如此要紧,如此友善而温暖。她多是在晚上下班后赶往李家,弓着身子把自行车骑得飞快。不能用奔向或跑向来形容她的姿态,那是扑向,扑向一团情话或者简直就是一场约会。她进了门,敷衍地和李花开或者李花开的丈夫——那位叫起子的寒暄几句,接过李花开递上的有点压手的厚厚的信封,便逃也似的夺门而去。她不急着回家,此刻家也危险。她急不可待地找一根电线杆把自行车和自己都靠上去,就着昏暗的路灯开始捧读肖恩写给她的大段的文字。她的心大声跳着、酥着、醉着。在夏日,那些粗糙的松木电线杆上爆裂的木刺有时会扎进她的衬衫。当她回家之后脱下衬衫小心择着上面的细刺时,她会偷着笑。她被扎疼过么?这样的时刻,疼也是幸福。
有时李花开在厂里加班回家晚,陆婧奔到李家推门进屋后,永远在家的起子会代替李花开把信送至陆婧手中。他并不留她坐一会儿,像通常主人对客人那样。他知道她不需要,就像陆婧也明白起子已经知道了她的恋爱,他和这幢私房、独院共同知道了她这场恋爱,再坐下假装等李花开回家反倒虚伪了。第一次从起子手里接过肖恩的来信,她只是稍显尴尬,也仅是稍显,对肖恩来信的渴望压倒了一切,一切都不在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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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1年第6期
作者简介
铁凝,女,1957年生于北京,作家。现为中国文联主席、中国作协主席。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玫瑰门》《大浴女》《笨花》等4部,中、短篇小说《哦,香雪》《永远有多远》等100余篇、部,以及散文、随笔等共400余万字。作品曾6次获“鲁迅文学奖”等国家级文学奖,另有小说、散文获中国各大文学期刊奖30余项。其编剧的电影《哦,香雪》获第41届柏林国际电影节大奖。部分作品已译成英、俄、德、法、日、韩、西班牙、丹麦、挪威、越南、土耳其、泰等多国文字。2015年5月,被授予法国文学艺术骑士勋章。2018年,获波兰雅尼茨基文学奖。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