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业委会主任》：温和而坚定的力量

我能否为你介绍我的朋友太阳

——T.E.休姆

家庭是最小的社会单位，比家庭大一点的社会单位，在农村是村落，在城镇里就是居民小区了。林苑小区是一个只有360户人家的小区，比起那些动辄10万人的巨无霸小区，已经算是很袖珍了。即便这样的袖珍小区，它也面临社会发展的大问题：市场经济下的房地产开发和物业管理问题，民主选举制度的试验，各路权力的博弈，道德伦理的规约，人的文化发展需求等等。它还浓缩了人间世相百态，时刻上演着光明与黑暗、正义与邪恶、进步与保守的对抗。作为文学素材，饮食男女、爱恨情仇、鸡毛蒜皮、大大小小的八卦故事一抓一大把。苗族老作家向本贵选取一个居民小区作为观察对象，可以从容地展开情节，精细地雕琢人物。在思想主题上也有以小见大的“野心”，这是小说家用巧力的诀窍，一位老练的作家有着社会学家的观察视角，善于选择比较容易把握而又能得出突破性成果的观察样本。这个小区几乎是所有小区应该有的样子，它是现代社会普遍的、抽象的小区，而它产生的一系列错综复杂的问题又十分具体，手无实权的业主委员会主任如何解决这些问题？人们似乎从来没关心过这个话题。

作家向本贵的形象与小说主人公竟有些相似，见过向本贵的人都会有这样一个印象，朴素随和的老人，腰间别着一个手机夹子，里头装着老式诺基亚按键手机。这篇小说《业委会主任》，从精神气质上看，差点就以为是写的他自己。林苑小区住着一位低调谦逊的居民张先成，他毫不起眼，驼着背，满脸皱纹，穿着过时的洗得发白的中山装，脚上永远是一双沾满尘土的黄跑鞋，整个人看上去土气、普通，是人堆里最不被人关注的那种人。如果不是业主委员会选举，谁也不会注意到林苑小区这个人的存在。张先成退休之前是一位林场工作人员，“他把自己一辈子的心血和精力，全都奉献给两个林场的林莽森秀，花馥苗葱”。长期在森林里工作，与山林树木为伴，有鸟鸣虫吟作催眠曲，有星星月亮点缀梦境。退休后回到“人间”——人口稠密的城里。长期受大自然的教化，身上带着像山泉一样干净纯粹的品质，在人群中却成为一个另类。一辈子没有当过官的他，被推举为业主委员会主任，他像管理森林一样管理一个有三百六十户居民的小区，对生存环境的优美和舒心有一种属于职业病的强迫症。他下决心要把林苑小区管理得舒舒服服。他的行为成为一股清流，他爱护树木花草一样爱着每一个人，于是，超常的管理才华行云流水般发挥出来。当然，这还不是小说的重点，重要的是他用一种特别的方式感化着每一个人。他用行动感化那些市侩的、俗气的见利忘义之辈。小说看上去是在讲一个简单的故事，人物甚至没有走出小区院子，却巧妙地铺开两条线索，明暗相嵌，主次互换，最后来了一个既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的结局。

故事的线索简单清晰，顺着一条主线叙述下来。面对管理混乱、民怨沸腾的林苑小区，和平社区的刘德仁书记决定组织一场业主委员会选举。刘德仁的初衷是希望从在职的林业局干部中选出几位来当主任和副主任。然而，民主选举常常会有一个意外的结局，驼背跛脚的退休干部张先成意外当选。刘德仁不好当面废除选民的意愿，“脸色发青，心里憋着气”地公布了选举结果，话里带刺地交代新任主任这个难以完成的重任。这是一个没有任何报酬的职位，纯粹义务劳动。人们不理解当这个官有什么好处，有人议论：“当它做什么，一文钱的补贴没有，小区里的麻纱事却是不断。”张先成却毫不推辞，他是这样解释的：“我有退休工资，用不完，要什么补贴。麻纱事情多，好啊，不然，才闲得慌。”他狂热地、精细地、深情地管理着这个小区。他像个突然抓住机会准备东山再起的野心家，撸起袖子，鼓足干劲，决定要干一番事业。一个住宅小区的业委会主任能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事实上最终不仅没干出什么大事，还差点丢了性命。张先成追求的“大事业”，就是让三百六十户居民从此告别混乱烦心的日子，过上称心如意的生活。他的管理“手段”其实并不高明，比如，走错门的患阿尔茨海默症的老人，错把张先成当成她的儿子，张先成想起自己没有尽到孝的亲娘，把老人背回A栋一单元402交给她的儿子。伍玉芬的屋顶漏水没人管，物管主任邹同杰一毛不拔想赖账，张先成威胁他不补漏就号召大家不交物管费，资本妥协了，乖乖地做了防漏。一排门面出租，八家餐馆八个大排烟筒对着居民楼呛，店主不愿花钱改装烟管，推诿扯皮，张先成找来环保局执法人员责令整改，还组织一帮退休老人搬着板凳坐在餐饮店门口嗑瓜子，轰走前来用餐的食客，店主们只好照办。外来车辆乱停乱摆挤满了院子，张先成要求物管整改，不改就不交物管费，从此车辆井井有条。小区宠物狗太多，满地狗屎，张先成跟养宠物狗的退休副局长吵了一架，逼他捡拾狗屎，从此没人敢让宠物狗随地拉屎。要不是小偷坠楼事件，林苑小区几乎就是一个完美的小区。小说用小偷事件结尾，来了一个比“文明小区”奖牌更有价值的升华。小区里的居民因为有这样一位热心能干、甘于奉献的业委会主任而心满意足。

故事还有一条暗线，明线是现实，暗线是影子，现实拖着影子走，而这个“影子”才是最深的现实。两条线索平行交织，小说直到结尾时暗线才突显出来，成为小说的高光部分。小说从开头到中后期，暗线都是若有若无的，仔细看才能抽出这个内在逻辑，发现他是有意铺就的。患有阿尔茨海默症症的老太太走错门，张先成一看这不是顾生柱副局长的娘吗？电话打过去，顾副局长却忙着带孙子、逗狗玩。张先成背上驮着老人敲开顾副局长家的门，却遭到顾副局长的奚落和嘲弄：“张主任还真进入角色了啊。”一辈子没当过官的张先成毕竟还是“不够老练”，脸红、心虚，还多此一举地辩解了几句：“多好的一个小区，弄成这个样子，总得有人张罗吧。”这条暗线第一次露出一点端倪，它同时也是推进情节的一个要素。副局长抚摸着毛色发亮的宠物狗，扬言将不听话的老母亲送去养老院。顾副局长的人物形象有点眉目了。顾生柱这位退休的副局长余威还在，他养的宠物狗将大便拉在人行道上，他却不管不顾。张先成给顾生柱三个选择，一、捡狗屎；二、不捡狗屎就让狗自己吃掉狗屎；三、交罚款100元；四、上小区白榜名单（用当下流行的一句话就是“社死”）。面对四项选择和围得越来越多的看热闹的人群，顾生柱选择了把狗屎捡起来丢进垃圾桶里，样子非常狼狈。他的所作所为看上去就是一个“有背景”、不服管的刺头。“岁月静好，日子怡然，时间就过得快，转眼就过年了。”张先成和邹同杰商量着办了一个春节联欢会，挂春联、猜灯谜、唱歌跳舞，好不热闹。顾生柱这位原副局长，他的书法在林业局是颇有些名气的，趁此机会要好好露一手。只见他“手执银毫，落纸生辉”，得意之时还不忘记让向他讨要春联的张先成难堪。活动正酣，有人喊抓小偷。一个疑似小偷的黑影从四楼防盗网钻出来，两只脚悬在半空。人们还没回过神来，“那团黑影麻布袋子般从上面掉了下来。保安吓得抱着脑袋往一旁躲避，顾生柱也赶忙往后缩了缩身子。张先成却是把两手张开，还向前跨了一步，第二步还没有来得及迈出，只听到咔嚓一声脆响，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小偷才伤了点皮毛，张先成却断了一条腿。四楼是退休副局长顾生柱家。原来，小偷从保安老乡那里得知林苑小区顾副局长家最有钱，这天趁顾副局长正在搞书法秀，潜入顾生柱家里，发现一箱子一扎一扎的百元大票，“把衣服口袋塞满，还没拿掉箱子的一个角落。”副局长巨额财产来历不明，纪委介入，小偷带出一桩贪腐案。恶，受到了惩罚；爱，无差别地拯救了每一个人。一个意味深长的结尾。

干净秀美的语言，轻松清爽的基调，主人公张先成的精神气质，给这个小区带来某种力量，这种力量是什么样的力量呢？它像一片有着生物多样性的亚热带森林，被一阵微风轻轻拂过，每一个生命体都感受到这种细致的抚摸。一种有原则的爱，这个看似普通的事业，而一般人却难以做到优秀，它需要某种坚持和坚守。这位腰弓背驼的业委会主任自上任起，他自己也不断地扬弃自己，一步一步地升华。尽管只是一个无报酬无级别的小官，却与过去做一个普通林场职工不一样了，他要对抗三种力量，第一种是以物管主任邹同杰为代表的资本的力量；第二种是以林业局退休副局长顾生柱为代表的来自人性恶的力量；第三种力量是寡妇伍玉芬引诱下自我欲望的膨胀——同时也是最难战胜的力量。小说的可贵之处是写出了这个普通人真实的内心。他当选这个没有分文报酬的主任，从他自己的出发点来说是为大家做点事，不虚度晚年，不让人生空虚。当被人挖苦是过官瘾时，他也有点心虚，还做着完全不必要的辩解。被长得有几分姿色的寡妇喜欢，但被要求为她做违背原则的事的时候，他也有过内心的挣扎，他想既保住原则，又能保住这份暧昧，自己贴钱为伍玉芬的儿子赔偿撞坏的栏杆，以及被打伤的人的医药费，以此平息内心的矛盾和伍玉芬对他的怨恨。但他面对恶势力时没有丝毫恐惧，为林苑小区无私奉献的决心也从来没有动摇过。小说成功地塑造了这么一个小人物，一个谦逊低调的邻居，有着温和而坚定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