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的对话
批评家李敬泽在谈到现在的小说普遍没有难度指标时说,小说家懒得去找一个有难度的角度和路径进行创作,作家在市场的压力下、“现实”的挤压下不断退却,不断放弃艺术志向,甚至都有点“小姐”心态了:我都这么低了这么容易了这么“好看”了你们怎么还不买账呀?可悲的是,我们也许有一天会发现,原来小说读者期待的是困难的复杂的“爱情”。我觉得这番话对批评界具有同样深刻的启示性。读者要的是什么?读者要的是灵魂。读者要的不是批评家拿着流行理论的铅笔,在作家作品上画出的道道儿,而是批评家对批评对象的独特的复杂的个体生命感受在他们的心灵产生的强烈的化学反应。贺绍俊新著《作家铁凝》(昆仑出版社2008年7月出版),就是一部有灵魂的作品,它全面而深入地展示了一个优秀的批评家用自己的心灵和所批评的对象进行的深层对话。就像批评家姚晓雷所说的,这样的批评,你可以不认同他的观点,你却无法回避它的深刻,因为它包含的是双方灵魂的分量。
贺绍俊以非常客观和执著的态度做了一次发掘的工作——发掘铁凝及其作品中没有被发掘的内容。写作中,贺绍俊主要以铁凝作品的精神实质为线索结构文本,而生活中铁凝的成长过程——下乡插队的生活,她与启蒙老师徐光耀、作家孙犁等人的交往等则成为研究铁凝创作成长过程的起因、背景和论证资料。仅就这一点,就已显示出本书的精神质量,它使本书明显区别于文化快餐类的作家传记,是作家传记的一种创新和改革。它为当代文学研究写作提供了新鲜的、深度的、精神的审美文本。
抓住作家的创作资源,作为评析作家作品的坐标原点,是建构对作家创作立体化评析的极见功力的一种选择——贺绍俊精准地捕捉到铁凝创作的三个重要资源,即农村生活经验、家庭生活经验、童年记忆与家族记忆。以这三个重要资源为坐标原点,横向扩展,几乎可以囊括铁凝各种题材、各种体裁的作品,保持评析的完整性。纵向延伸,可以描摹分析出铁凝创作由稚嫩、单纯逐步走向成熟和丰富的发展脉络,保证评析的连贯性。
贺绍俊对铁凝作品的评析是本书的精华所在。无论是短篇、中篇亦或长篇,贺绍俊对铁凝作品的评析都兼有学术价值和深度的审美期待。贺绍俊有着相当敏锐的文学史的眼光,有勇气运用自己的理智,结合每个时期的文学特点和风格以政治、历史、文化、文学的多种视角,透析铁凝相应时期的重要作品,具有把社会历史的具体内容同作家作品的评析对接起来的主体深度。尤其是他独具慧眼地对铁凝创作意义的概括在当代文学研究中具有突出意义。他认为铁凝传承了孙犁为代表的革命文学浪漫主义的隐秘传统并有了突破性的发展——实现了启蒙叙事和日常生活叙事两种叙事传统的相互融合,打破了从上世纪80年代起,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一直主宰文学界的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
该书论述饱满扎实,贺绍俊调动自己各方面的经验积累和知识储备,充分运用逻辑力量,进入铁凝作品的深层结构,叙述方式更是自由洒脱,对材料的调用运筹帷幄。比如,为了说明铁凝创作时思考角度的独特性和她的创作是在主体意识之外甩着手自由自在的行走,他先是引用了自己1984年编辑的《知青小说选》中每一位被选作者在其作品前写的一段题头话。他分别引用了韩少功、王安忆、梁晓声、张承志、史铁生的题头话来和铁凝的题头话做对比,总结出这些作家的共性是将知识青年作为一种意识形态化的内容进行思考,采取鲜明的知青主体视角,反观农村、反观人生、反观历史。而铁凝则没有这种强烈的知青情结,在她的思考过程中,知青生活是融在整个农村生活之中的,她不会去把二者剥离开来,因此,即使是写反映知青生活的小说,她的创作思路也没有去应答当时的意识形态需要。这是铁凝与新时期文学初期的这股最壮大的、与强烈的意识形态性密切相关的知青文学潮流擦肩而过的主要原因。接下来,他没有遵循时间的顺序,又跳过好几年去评析铁凝的《村路带我回家》,用以后的作品进一步印证铁凝当时对待知青生活的整体态度。贺绍俊在叙述中经常打破时间的束缚,按照铁凝作品的精神脉络组织材料,这种布局灵活洒脱,也使我们更接近事物的真相,更完整地把握铁凝及其创作。
贺绍俊对中国当代文学现状的判断与评价也是对当代文学创新性的贡献。他认为,当代作家在文学上创造的辉煌完全可以与现代作家媲美。当代我们需仰望的“文学高山”不复存在,是因为历史的造山运动把整个社会的文学水平提升到了一个海拔更高的高原。他将此称为当代文学的高原状态。高原状态反应出一个民族的整体文学素质处在较高的水准。21世纪则需要我们的作家在高原上来一次新的造山运动,铁凝当选新一届作协主席的意义就在于回应了这一时代的挑战,也是对多元化时代的正视。
正因为贺绍俊对铁凝作品的把握到了炉火纯青的程度,因而贺绍俊在现实和创作,过去和现在,正文和引文中自由而从容地行走,指给我们一路别样的、诗意葱茏的风景。行将终点时,我们的行囊中已有了令我们满足的沉甸甸的收获:一个优秀的文学批评家不卖弄文字却独具魅力的文学梳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