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业题材创作:积累才有飞跃
1.工业题材创作不够繁荣,首先应该归结为作家对工厂生活、对现代工业文明发展缺乏感性了解和理性认识。
中国是农业大国,拥有庞大的农业人口,中国现在的城市居民,有相当一部分出身于乡村,即使在城市土生土长的,往前追溯两代、三代,也大部分出身乡土。中国作家的出身也大致如此。工业文明晚于农业文明到来,中国作家对农业文明、对传统乡土社会的理解更深刻、更有话可说,这些都是工业题材创作在数量上不够多、在内涵上不够深刻的重要理由。当代文学史上写出工业题材作品的作家大多跟工厂有密切的关系:写出《原动力》《火车头》《乘风破浪》的作家草明出身广东顺德,那里有中国较早的缫丝工业,她在参加革命前就写出了有关缫丝工人的文学作品;从延安到东北后,草明长年坚持在工厂工作,曾在鞍钢炼钢厂担任多年党委书记,这些背景为她的工业题材创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写出《沸腾的群山》的作家李云德出身地质队。写《钢铁巨人》的程树榛大学毕业以后分配到黑龙江的富拉尔基,在中国第一重型机器厂当过工人、工程师。蒋子龙在工厂当过工人、车间主任、厂长秘书。张洁多年在第一机械工业部工作。邓刚当过工人。写煤矿的刘庆邦曾长期在煤炭部门工作。写《机器》的肖克凡当过工人。黑龙江作家王立纯写出《月亮上的篝火》,他生活在出过铁人王进喜的大庆油田。近年以工业题材中短篇见长的李铁当过二十多年工人。上述作家如果没有深刻的与工厂有关的生活经历,就不可能创作出他们笔下的文学作品,这是显见的事实。
活跃在文坛上的当代中国作家,上世纪50年代出生的,大部分是知青,回城以后少数可能有短暂的工厂经历,更多的时间是在高校、文联、作协等文化部门,总体而言,工厂生活、尤其当下的工厂生活对他们来说是陌生的。60年代以后出生的作家更是如此,这些作家大部分可能连工厂的大门都没进去过,从中学校园到大学校园,毕业以后大部分也是在文联、作协、高校、机关供职。现代企业制度、兼并重组、资产置换、股份制、老工业基地改造,这些当前与工业化进程密切相关的关键词,对大多数作家来说,可能仅仅停留在报纸和文件上,少有切身体会。这样一个作家群体,让他们去写工厂,创作出有深度的关于工业文明的作品,有难度。
2.工业文明是与城市文明的发展联系在一起的。放眼当前国内的文学创作,包括国家级的文学大奖,如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等获奖作品,反映城市生活的作品在数量和质量上都不如反映乡土社会的。工业题材创作只是城市文化的一部分。中国作家对工业文明、对城市文明的把握还有漫长的路要走。王安忆笔下的上海、方方笔下的武汉、阿成笔下的哈尔滨,因为这些作家的书写而成为当代文学版图中的重要城市形象。中国这样的作家还很稀缺,寥寥可数。
工业题材创作的缺失,除了作家对工厂的不够了解、缺乏生活积淀,也跟工业题材的难以把握有关。
站在十几米高、百多米长的盾构机前,工人们渺小得像一枚枚螺丝钉。工厂里有什么?机器、轰鸣、旋转的车床、飞溅的钢花……跟乡村的田间小路、袅袅炊烟相比,工厂冰冷、单调,没有四季变化可以让作家施展生花妙笔,没有传统乡村的伦理冲突可以让作家去施展手脚。作家们熟悉的人与自然的关系、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到了工厂,变成了人与机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机器跟自然不同,自然先于人而存在,或者说人是自然的一部分。机器是人创造、生产出来的,反过来,在工厂里,人好像也成了机器的一部分。人生产机器,再和机器一起生产新的机器。工厂里的工人,不可能像传统农业社会里的农民那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机器24小时不停地运转,操持机器的工人只能随着机器24小时工作,两班倒或者三班倒,有些工人长年夜间工作白天休息。农民靠天吃饭,旱还是涝,对他们一年的收成至关重要。工人关心订单。没有订单,人和机器一样只能闲置。土地闲置一年可能休养生息,机器闲置了会生锈。农民顶天立地,头顶蓝天白云,脚踏生机盎然的泥土。工人的头顶上是车间遮风蔽雨的顶棚,脚下是坚硬的水泥、耐火砖。产业工人的思索和关注点,跟命运系于土地的农民的思想波动、精神焦虑肯定不会一样。中外作家、艺术家对农业文明的思考有几千年的文化积淀可以借鉴,对工业文明的探索时间尚短,少有前车之鉴,这是客观事实。
看过电影《摩登时代》的人,对卓别林拧螺丝的动作一定印象深刻。人在机器面前既渺小又无奈。人与机器之间是一对既和谐又冲突的矛盾体。怎样艺术地表达这种矛盾,表现人在现代社会、在人类自己制造出来的机器面前的喜怒哀乐、精神困惑,不但需要有对工厂生活的表象了解,更要上升到哲学的高度,要有对人类文明、工业文明从何处来、到何处去的高远目光。我们的作家有没有这样的思想能力?有了这样的思想能力,能不能找到适合于文学的表达方式?这是值得我们思索的问题。对工业文明的思索、研判,表达出工业文明中人的精神风貌而不是皮毛,是摆在当代作家、艺术家面前的一个艰巨课题。
3.当前工业题材创作存在几个误区。
首先,提起工业题材创作,人们马上想到国营大厂,想到钢厂、高炉、轰隆隆的机器。必须承认,我们的观念跟时代发展有差距,对当前工业发展缺乏了解。工业文明发展日新月异,核发电厂摁电钮的工人、生化工厂里生产生物药品的工人、传统铸造车间里的翻砂工人、为外商出卖廉价劳动力的乡下进城的工人,共同生活在我们这个时代,共同构成了当代工人群体。过去的工人大多是只在技校培训过,现在既有大学毕业生去车间里当工人操控数控机床,也有乡下来的妹子经过短暂的培训就可以上岗。我们对传统国营工厂之外的高新产业缺乏了解。高科技当然是工业文明的一部分,而且可能是代表工业文明发展方向的重要部分。传统工业如冶炼、机器制造、化工原料、采掘业是我们的支柱产业,那些国营大厂值得我们去研究、书写,遍地开花的民营企业、乡镇企业,新兴的高科技企业,设在国内被外资控股的企业,设在国外被我们控股的企业,同样也是我们的工厂,需要我们去研究、思索,而且在与老工业企业的研究对比中,作家们有可能更有灵感,更能激发创作激情。
误区之二,在文学创作领域,一提起工业题材创作,我们马上想到长篇小说。长篇小说毫无疑问是文学领域的重要样式,它的篇幅和结构更能反映宏阔的时代内容。但是我们要看到,中国作家长篇小说的创作能力与其它样式的文学创作相比并不占优势。在抓长篇小说创作的同时,能不能把我们的目光放在报告文学、诗歌、散文、中短篇小说上,充分发挥多种文学样式的作用?报告文学作为最能及时反映现实生活的文学利器,这些年虽然有部分作品沦为“广告文学”的嫌疑,失去了应有的锋芒,其本质却没有改变,关键在于怎么引导。在更为短平快的中短篇小说、诗歌领域,当代作家应该有所作为。新疆作家刘亮程以散文《一个人的村庄》引起关注,生活在城市中的散文作家能不能写出“一个人的工厂”“一个人的车间”?
误区之三,提起工业题材创作,我们的印象就是现实主义。现实主义是工业题材创作的主流,这一点毫无疑问。但是,在现实主义之外,我们是不是还可以借鉴更丰富的艺术表现手法?抽象的、黑色幽默的、荒诞的手法,在表现现代工业文明的文学创作、包括艺术创作如绘画、摄影、舞蹈等艺术样式中,是不是也可以大胆尝试?
4.在市场经济条件下,怎样倡导、鼓励作家、艺术家投身工业题材作品的创作,是一个新课题。
舆论的引导和政策倾斜非常重要。社会在发展,作家的思想观念、艺术观念发生了变化。像老作家草明那样自觉走进工厂、自觉实践《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精神,以书写工人、工厂命运为己任的作家,值得我们尊重。但今天的作家、艺术家还面临着市场的诱惑,还要跨跃出版门坎。作家去写电视剧本赚钱,出版社对工业题材作品的出版不热心,这都是客观现实。读者爱看,印数、收视率高,获得奖励,都能成为作家、艺术家的动力。在当前的形势下,在各级权威评奖中政策倾斜,在重点作品扶持方面政策倾斜,在出版方面政策倾斜,当是能够产生促进作用的切实可行的办法。
有了正确的导向和政策,还要加大对有潜力的作家、艺术家的培养。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草明在鞍钢工作期间,长期坚持为工人作者办创作班,为鞍山培养出了一批骨干作者,写出《沸腾的群山》的李云德就曾经是这个培训班的学员。历史不可简单复制,但历史的经验可以借鉴。目前活跃在工厂企业的业余作者还有多少?有必要做一个统计调查,给他们创造良好的学习条件、创作条件,帮助他们提高创作水平。
另一方面,对于那些在艺术上已经相对成熟的作家,应该结合他们个人的意愿,有选择地把他们派到工厂企业中去体验生活。过去我们一说体验生活就是去农村,以为我们的作家生活在城市,对城市生活已经熟悉了。其实看看我们的文学作品就知道我们的作家、艺术家对城市生活的了解,无论从广度还是深度上都远远不够。热火朝天的城市改造变迁、波澜壮阔的股市狂潮、日新月异的高科技发展等等,在我们的文学作品中还很少能够看到,不是我们的作家不想写,是我们不懂,或者懂得很少,写不了。现代社会的特点是分工越来越细,作家、艺术家只有对某个生活领域有了深刻的了解,才可能写出有分量的作品,源于生活高于生活,这是最简单的常识。不了解今天的工厂,怎么可能写出让读者满意的反映工厂生活的作品?不能深入城市生活的某个领域,怎么可能写出脍炙人口的反映城市生活的作品?社会主义新农村值得我们写,与现代城市文明紧密相联的工厂企业、都市里弄也值得我们去写。发挥作家、艺术家的积极性,充分发掘他们的创作潜力,需要有关部门下力气研究、做切实可行的组织工作。
抓工业题材创作,不能急功近利。要尊重艺术规律,扎扎实实,志存高远。作品获奖只是评价标准之一,发行量和收视率也只是标准之一。文艺作品是否有生命力,除了获奖和发行量、收视率,还要经受时间的考验。时间是一把最好的尺子。当代文学史上一些能够提上一笔的工业题材作品,现在回头看,除了专门的研究人员和学习文学史的中文系学生,仍旧能够进入普通读者视野的已经不多。就像唐诗、宋词、四大名著,真正有生命力的作品,要经过时间的考验,要经过几代读者的选择。
艺术地再现而不是简单的政策图解,是文艺作品保持长远生命力的不二法门。派一个作家去工厂,两个月可能写出一篇及时反映现实的报告文学,但非常可能,一个作家在工厂呆了一辈子,只写了一本书,甚至过去我们有的作家深入工厂一辈子,竟然一本书都没写出来。这也很正常。文艺创作有自己的规律,“一刀切”行不通,“大跃进”也行不通。突击出来的作品注定了是短命的。
文艺创作是金字塔。全唐诗多少首?今天仍能传诵的,几百首而已。工业题材创作想有质的飞跃,首先要有量的积累,这是我们文学界应该达成的共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