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美丽而忧伤的太阳花
小说家如何介入当下的生活?以怎样的态度面对身边的人和事?也许,这是一个“小”问题。但在当下被“故事”淹没的泡沫中,这却是一个“大”问题。如果用“坦露真诚”、“表现崇高”之类的来要求小说家们,那一定会招来嘲笑——因为,那好像是上个世纪的作家们热衷表现的命题。尽管如此,我还是要强调“真诚”和“崇高”,惟有“真诚”和“崇高”才能抵御当下文学里纷至沓来的、真真假假的“矛盾”、“意义”、“价值”、“疑难”和“困扰”。当翻开李铭的长篇小说《民办教师》,我仿佛回到了生存的最初那片土地和归依——我承认,我这个“老土”的灵魂确实需要随小说民办教师马志远和马大志进行荡涤。
马耳朵沟向阳小学的民办教师马志远去世后,他的儿子马大志接过了他的教鞭。父子两代人用他们的一生守护着他们奉献了毕生心血的小学校。——如果事情仅仅于此,那还不如看央视每年评比一次的“感动中国”人物。关键是马氏父子不但只有无私的奉献,而且,他们的性格和所作所为颇有争议,两人作为社会底层的小人物,有善良、热情、执着、敬业的品质,有贫困、辛酸、无奈、寂寥的苦痛,也有执拗、暴躁、霸道、蛮横的劣性。——这很要命,小说家往往都要面临着这样复杂多面的人物,这是一座山,看你越得越不过,优秀的小说家越过了,人物就立起来了。李铭靠着扎实的乡间经验和人性常识,硬是让这些人物,在多变的社会背景下栩栩如生。特别是作为一个上世纪七十年代生人,能如此真实地表现“文革”生活,令人不得不佩服他把握时代特征的能力。这样,作家用他的真诚,既有意“逃避”了崇高,又表现了崇高,手法高明得不露痕迹。
也许是李铭恋得这片乡土太深,恋得像艾青一样,满是泪水,所以美丽忧伤得令人心碎。马志远、马大志、吴彤彤、秋月、杜玉莲、秀锁、胡闹、李海生、吴丹丹、武桂枝、许耀飞、武干部、水莲、大面和二面,甚至连生产队长高玉大、高如意......天啦,所有的人物都是那样苦,他们的分分离离、爱爱恨恨,似乎总是被命运这双无形的手把玩着,但他们又不甘,他们的坚忍带着共有的农民内涵。他们的命运是“偶然”的,但又是“必然”的,作者用诗歌一般弥散着浓烈乡土芬芳的句子,掺杂进辽西农村特有的风趣幽默的话语,在悲悯、人文和充满温情的眼光中,真实地再现了改革开放30年,农村社会转型期的人性释放,和自强不息的生存状态。
在李铭笔下,乡村不仅仅是苦难和贫困的集合,而是充满淡淡忧伤的美丽家园。他的语言不再承担超越于生活的责任,而是回归其本来、纯真、自然的美学特征,使强烈的、爆发式的叙述语调,几乎完全从尤克利诗歌中退出。“风从高处、远处吹来,一波一浪,‘沙沙’地响,同夏季里的生涩的低声不同,这是成熟庄稼最后的歌唱,绝望而富于快感。”作者在夏季与秋季的过渡中,完成了一场心灵的转移,使由外在向内在的心灵感到颤动,为读者展示了失落而忧伤的内心世界,“窗外,秋月一直在听,队长高玉大也坐在石板上认真地听着。阳光很耀眼,洒了满地都是。高玉大就在那样的阳光里,长舒了一口气。”在此处,作家对耀眼的太阳作了宁静的“冷”处理,给马大志镀上了一层淡淡的悲剧色彩。
从“文革”写到21世纪,在长达30多年的时间跨度里,李铭还是一个往返于传统乡村与现代文明之间的沉思者,他以深情而冷峻的目光,有距离地去审视自己的乡村生活,并从中发掘人类共有的精神家园和情感追求。正因为如此,在这个物俗泛滥、矫情媚俗的尘世中,作家写到马大志与秋月之间的情感,马大志与吴彤彤的婚姻,杜玉莲与武干部之间由偷情到结合、胡栋梁(胡闹)与吴丹丹之间的越轨,水莲与大面和二面兄弟俩的奇特组合,以及秀锁的肉体出卖等等时,才能保持着一颗宽容、冷静而又忧郁的诗心。这种诗心让读者在在空虚、失望、无奈、苦痛中点燃起了某种精神。让读者不敢藐视这些人对这种幸福的追求,并且,读者觉得他们的灵魂是朴素的、干净的。尽管是民间的,却一样有着伟大而崇高的情怀。
李铭在谈到他的写作成功的秘诀时说:“没有生活,就没有文学。生活对每个人都很平等,不存在厚己薄彼的事情。生活是庞杂的琐碎的,需要你用敏锐的心发现,需要你用悲悯的情怀感知它的温暖和疼痛。连这点感觉都没有的话,是做不了作家的。我感恩我的生活,它给了我多维的思索空间和多项的情感体验。我从来没有觉得我缺少生活,所以我还能够不断地写出作品。尽管这些作品不是很完美。其实,一切都没有改变,也不曾改变。民工也好,作家也罢,真诚是我所需要保持的珍贵品性。”
这样的夜晚,在李铭的小说里一点点搜寻回忆,我不止一次地想起庞德的那句著名意象派诗句:湿漉漉的黑树干上花瓣朵朵。它是一张张向阳花的脸。合上书,那些勤勉,负重,疲惫却依然诙谐、乐观、坚强的人物,在我面前一一闪现,像在与童年的我娓娓叙说、亲切交谈。我读着《民办教师》,不禁想起住在我老家门前的那位乡村民办教师,他年近65了,既是我的语文老师,又是我小学五年的班主任,他现在像马志远和马大志一样,一个人守着村里的学校,教着仅有的二十几个小学生,但他丝毫不轻松,因为这些学生分布在每个年级,他要备完每个年级的课。1999年至2000年,全国有25万民办教师转为公办教师,民办教师逐渐退出讲台。但是,他至今没有解决民转公的问题。他爱人的姐夫曾经是县教育局的局长,但他就是不好意思向他开口。直到现在,他有时会打电话给我,先是问我妈在城里是否过得习惯,然后支吾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要我替他学美术的儿子找一份工作......
是呵,我们要走多远,才能追上这些村庄里的疼?李铭的笔,就像一把铁锨, 残忍地挖掘着生活的疤痕,给它保鲜的盐和赶路的鞭子,把那些人的苦乐从心窝里掏出来,酝成岁月的果实和思想。
是呵,眼前的河水四平八稳地流着、流着,潺潺地,吞噬着风化抑或修整过的堤岸,演绎着沉重后的空无和水滴石穿的具像。我明白了:琴曲为什么激昂到极处,便再无去路,高山忧伤后为什么总要换为流水?
我不奢望作者能把整个世纪清晰的社会网脉络呈现出来,也不奢望小说的结尾与开头一样从容而丰腴,我只需记得那些有血有肉的人物,鲜活得走过我面前,他们的缺点和优点一样,充满真诚;他们的猥琐和崇高一样,毫不造作,这就够了。我从同学李铭的长篇小说《民办教师》中,读到了他以一种像在鲁院学习期间格外发言的手法,扎扎实实地,以回首眺望的心情,视线放在低处、灵魂放在高处,把心灵畅快地濯在父亲河的怀里,听马志远、马大志的真诚之水、高尚之水暖暖地为我们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