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丽萍:“解放儿童的文学”
进入新世纪以来,中国儿童文学的创作与出版进入一个前所未有的黄金时期,它巨大的市场份额与阅读需求催生了自身高速增长,如影随形,它亦面临着自身深刻而巨大的变革。传统的儿童文学观念、艺术审美标准正在经受着大众文化语境带来的全方位考验,现实呼唤着一种新的儿童文学观念、新的儿童文学审视标准。“解放儿童的文学”被视为一种新世纪的儿童文学观,这是针对“教育儿童的文学”的传统儿童文学观而提出的,它呼唤着“对儿童心灵成长具有帮助、引导、激发作用的文学” ,这是时代精神、文化需求或隐或显的烙印,实则体现了一种革故鼎新的创作理念与诉求,并反映在创作实践中。管窥蠡测,或许从一个作家创作的个案中我们能够找到可资借鉴的答案。
李丽萍,作为一名从辽宁阜新走出的青年儿童文学作家,近年获得包括第七届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在内的多项儿童文学奖,出版长篇小说、长篇童话,童话集等9部,共计一百余万字,其中短篇作品几乎遍布国内主要的儿童文学刊物,逐渐形成了鲜明独特的个人风格。文学由量的积聚而达于质的飞跃,李丽萍的创作已然脱离了最初的稚嫩期,迈向更纯熟的境界,而其中所拥有的收获与面临的问题更令人深思。
如果说“解放儿童的文学”是新世纪儿童文学观的一种体现,那么,可以认为李丽萍的创作呼应了这一观念。童年生活的不幸铸成了她敏感多思,孤独忧伤的性格,逃避现实恰好开发了无尽的想象力,写作成为她灵魂的安放之所。最为关键的是她能够不费吹灰之力地回归到儿童情感世界、生存现场,可以自由地返回自己的童年时代,扼住童年记忆的每一个细微跃动,呈现童年人生的珍贵价值,还原属于自己的童年生态场景。在当下儿童文学商业化写作潮流侵袭下,轻浅阅读、幽默搞笑、千篇一律的都市校园故事大行其道的阅读环境下,她用朴素却不失深刻的文字捍卫着纯文学的领地。尤其是她的少年小说,多以自己的童年生活为蓝本,或可称为写给新世纪儿童的“乡土抒情诗”。面对贫困窘迫的生活,北方少年成长中流露出的自信与豪情的,从容与坚定,丰富细腻的内心情愫,与当下的时尚阅读形成了某种“对抗”关系,她以本色、稚拙、新鲜、唯美的艺术风格跻身全国优秀儿童文学作家行列。李丽萍的创作有着内在的责任感,那种对人类、自然乃至宇宙万物的崇敬与热爱,对童年人生的珍视,对儿童天性、儿童情感的炽热的颂扬与礼赞均与“解放儿童的文学”的观念不谋而合,她的作品没有说教性,从不做生硬呆板的道德评判,完全是以一种自发的描述式加抒情式(兼有议论)的儿童视角展开故事,现实生活在她的笔下充满了美善和纯真,她是美好人性的歌者,完成了成人与儿童的双向馈赠。
李丽萍的少年小说多以乡村生活为背景,以现实主义的手法表现辽西故乡少年儿童的生存状况,这几乎成为许多儿童文学作家的集体无意识,即创作的“自在状态”。她凭借“生就的”儿童文学作家(别林斯基语)的敏感,洞悉了这片土地上少年儿童身体生活和精神生活的全部意义,推出了“牦牛河”系列少年小说。本真的、朴素的情感状态加上女性特有的细腻笔致令她的作品充溢着儿童原初天性的魅力,浓郁的自我感觉因素、理想主义的色彩,在揭示少年儿童天真纯洁浪漫的天性的同时,对人生进行着终极追问。
短篇小说《选一个人去天国》为李丽萍赢得了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牦牛河”作为“天国之渡”是岸边少年的情感源泉,更是他们生命循环往复的一个“节点”,它审视着少年如何面对友情、生死。小说讲述了“我”、弟弟秋宝、刘春光、刘正月几个山村少年如何从敌视、疏远,到共处、接纳并逐渐产生友谊与亲情的过程。直到一场悲剧的来临,刘春光为了在洪水中救“我”,而消失在波涛汹涌的牦牛河里,将故事推向高潮与结局。小说用“我”的眼睛来打量和感受周围的世界,美丽的女孩刘正月、妈妈和刘树生的再婚、刘春光的善良能干,在观看的过程中“我童稚的心灵像谷穗一样渐渐成熟起来”。作者没有过多地宣泄悲剧性故事带给人的痛苦感受,而给了故事一个开放性的结局,即寻找刘春光,寻找在天国里的刘春光,诠释了孩子眼中的死亡,不是恐怖的悲痛的,而是一种美好、一种希望。“天边变得一片火红,秋宝走进了草丛里,朝着我们挥手,一轮朝阳冉冉从他背后升起,他就摇摇晃晃地走进了一轮红日之中。”作者没有囿于成人思维的樊篱,没有以成人的文化去“规范”儿童的行为,而是让儿童用自己的方式解决自己面对的生活,自己寻求心灵解放之途。通篇小说散发出单纯、氤氲、清香、自然的淳朴诗意,蕴含着童年宝贵的情感体验。
《沙荒》、《上海离我们有多远》、《寂静的山谷》、《我的哥哥吹黑管》、《亲爱的斜角街》等小说均可归于此列,李丽萍构筑了属于自我原乡式的写作空间,却不褊狭,这份空间可与儿童、少年甚至成人来分享。她新鲜的青草气息带着单纯的、羞涩的、甚至单纯纤细的美,尽管并不圆熟,思想力还存在着薄弱之处,还缺乏将生活与艺术圆熟的贯通能力,她的“牦牛河”与曹文轩的“油麻地”所涵盖的深刻文化思考、对童年人生内涵的揭示还不可同日而语。但是,她却保持了非常可贵的“文学性”,保持着一种自觉为儿童言说的理念,她自由地无羁绊地将儿童作为人生思考的要义,开掘着童年人生的丰富资源,和儿童一同完善人格,走向成长。
如果说少年小说代表着李丽萍创作的“自在状态”,本色的表达,那么她的幻想类作品和童话则进入了创作的“自为状态”。她用数量丰厚的作品回馈给儿童读者,她汪洋姿肆的想象力在作品中绝对呈现了爆发态势,她自觉地构筑着由爱心、美感、责任感、孤独感搭建成的塔楼。作品对生命充满尊重、敬畏,又充溢着狂欢化的异域风情式的叙事元素,怪物、幽灵、精灵、女巫、千姿百态的小动物……都被赋予了人的性格,他们的个性尽情舒展,达到生命飞扬的极致状态。作者常常颠覆了传统的童话形象,将儿童天性做了真实生动的表达。这与作者童年的经历特殊的心理体验分不开,在一篇名为《万物有灵, 心当有爱》的创作谈中,她说:“我时常感到寂寞,只有在幻想中才能够找回内心深处的自己。我就是凭着这种‘胡思乱想’生活下去的,这种奇特的幻想陪伴我走过了整个童年。”这样典型的童年化思维固然是作者的一种个体创作心理渊源,但也与时代整个儿童文学的观念变革密不可分。新时期以降,中国的儿童文学更多地回归到“儿童性”、“文学性”的坐标,带有人文主义色彩的启蒙精神令儿童文学逐渐摆脱了来自于成人世界意识形态的桎梏,真正地建立儿童本位的意识,这是新世纪儿童观的解放。以郑渊洁为代表的热闹派童话的兴起,成为儿童文学游戏精神凸显的徽标。“游戏精神为儿童读者提供了某种宣泄的机会,这种宣泄满足了儿童的参与愿望。儿童渴望通过游戏活动来了解、把握外部世界。游戏活动使儿童的幻想变成了现实,幻想使得生理的需要转化为审美的观照。” 因此,幻想能力,成为童话(幻想小说)作家首要的构思能力,成为彰显“解放儿童的文学”的创作的内在要求,这种能力的高低直接决定着作品审美品质的高下。
李丽萍近年来致力于童话与幻想小说的创作,童话集《脏猫笨狗满天飞》、《燕子的生日派对》、长篇童话《宠物总动员》(系列3卷本)、长篇小说《矮仙和我们家的后花园》、《女巫在夜里飞行》、《吹牛小姐和胆小先生》、《别惹小叮当》等为代表的数量丰饶的幻想类作品,印证了她在儿童文学写作中的探索历程。她笔下的主人公常是各具特点的动物或器物,猫、狗、兔子、大鱼、土拨鼠、茶炊、家具、怪房子,甚至一台联合收割机,她能够提取动物或器物自身的特征,再营造一个幻想的叙事氛围,令主人公自由穿梭在幻想与现实之间,最终指向关于人生终极意义(如对生命的尊重、对外面世界的向往、对梦想的追寻等等)。但也一些故事里并没有明确的意义指向,而重在性格的塑造,形象把握的精准,令读者印象深刻。
中篇童话《找呀找呀找天堂》用土拨鼠波波寻找梦想中的天堂的故事诠释了一个儿童文学的“寻找主题”,即在流浪中、寻找中体验幸福、死亡、理想、友情、执着的精神,如何战胜孤独,最后抵达梦想的乌托邦,完成身与心的成长。曲折奇幻的情节、美丽幽深的意境、拟人化的性格塑造,洋溢着爱与美的主旨,这与她的少年小说的内在气质有着一定的沟通,其实幻想和现实间并无绝对的对立,最终均隐含着同一个儿童文学理念,即积极表达儿童深层的身心需要。塑造独具性格的童话形象。营造狂欢化的叙事语境,彰显游戏精神的本质,即充分完全地解放儿童心性,并升华他们的情感,是李丽萍童话的特质。《好猫爱德》中的爱德是一只“没事就说说小谎儿,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的有着不少缺点的猫,看上去坏坏的,但本质上又是一只善解人意、愤世嫉俗的猫,它就像我们身边的一些顽皮可爱的男孩子,令人难忘,它用猫的口吻嘲讽着人类的虚伪之处,揭示的是儿童目光中的成人世界的荒谬,成为儿童世界的代言者。作者从不刻意设计所谓“完美”、“圆满”的结局,总是按照故事自然的逻辑或情感的逻辑收笔,许多童话难免在希望中笼罩上淡淡的感伤情绪,却更耐人寻味。
长篇幻想小说《吹牛小姐和胆小先生》令李丽萍获得了2009年度的台湾九歌少儿文学奖,是她近年幻想小说的代表作。故事讲述了一个叫毛豆的小男孩如何在女巫妹妹娜娜的帮助下从一个胆小、内向、怯懦的孩子成长为一个勇敢、乐观、自信的小男子汉的过程。小说不乏女巫、怪物、灵异、魔法等等幻想小说的常见元素,却更注重对儿童性的表达,儿童对世界的特殊感受性,如对时空秩序与成人体验的不同、对快乐原则的追求、对成人思维可笑之处的善意嘲讽等等,可谓一部宣扬儿童天性的集成,最后旨归于儿童的自我觉悟、自我教育、自我成长,“当你拥有了爱心、同情心和责任感,你就不会害怕一切了。”最终,抵达身心解放、人格成长的自由王国。
从李丽萍的创作个案中,我们不难感受到现实、幻想类作品的二元品性,她创作的两迥然不同却有联系的两个侧面。她凭借这两类作品实践着“解放儿童的文学”的新世纪的儿童文学观,大胆张扬着儿童原初的生命欲求,表现着他们永不枯竭的生命意志。但是,作为一名年轻作家,她还没有达到艺术上的完美境界。拥有了丰富的想象力、创作的激情和才华、创作数量的积累,并不一定能完成艺术上的飞跃,或许要处理好运用与节制的关系。如与经典的儿童文学作品相比,她作品的意境营造、语言的锤炼还有所欠缺,人工斧凿的痕迹也较重,有着对异域作品模仿痕迹,没有突破一般幻想文学的艺术表达,还缺少个性化的创新。虽然,她的童话和幻想类作品数量丰富,但是还没有塑造出如皮皮、匹诺曹等等令人过目难忘的经典童话形象,人物性格雷同之处居多,显得面目模糊。另外,如何不受到商业化写作所追求的时尚化、浅显化风潮威胁,坚持纯文学品格,保护自己的原创力显得至关重要。少年小说,虽然在李丽萍作品中所占比例不大,但却是她最具代表性的,为文学界首肯、带有鲜明文学气息的创作面,总体艺术质量、认知度要高于童话和幻想类作品,更应该成为她今后主攻获得突破的方向。
面对新世纪纷纭繁复的儿童文学创作,观念与创作二者在共生中走向新一轮的变革,作家们必须有所坚守、有所扬弃,才能保持自我高标的艺术品位,在文学史上获得公允的评价,期待如李丽萍一样更多的青年作家做这样的努,做一个“解放儿童的文学”观念的忠实实践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