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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负蘧庐一宿缘

发布时间:2021-08-20 来源于: 作者: 王向峰 点击数:

  王充闾以散文创作名世,具有突出的成就和广泛的影响,但他在艺术本色上却是诗人。他有诗人的情怀、诗人的敏感、诗人的深邃、诗人的素养、诗人的话语,只是他在创作上把时间与精力主要用于散文的写作,而诗的写作或成为散文内的点染,或成为散文写作之余的一种遣兴之笔。这样,再加上时下人们一般好把那些自由体或在形式上分行写的文字认作是诗,所以对于当下写旧体诗词的这些在传统文学中最是文学体式的作手,任其不论创作的有多少,也不论有怎样的水平,一般都不被计入诗人之列。我想,这是充闾虽然不论质与量都是很突出的诗人,却未被社会以诗人特别关注的原因。
  近体诗形成和繁盛于唐代,在后代看来它虽与古诗不同,但仍属于旧体。它是一种格律十分严格的诗体,讲究平仄、粘连、对仗、押合乎韵部的韵(主要是“平水韵”的平声韵),而且语言还要文雅而又有诗味,形象鲜明而又富有情思内涵。以上各项条件对于近体诗的创作缺一不可。这些条件实际是对创作主体的综合要求。因此,真正能达到这样全面要求的人,就不可能是太多的。但充闾却是足够条件的诗词作家。他在少年时代即入私塾学习,跨越启蒙阶段后,他熟读“四书”、《千家诗》、唐诗、《古文观止》和经史子集中的多人著作,很多诗文都能背诵不忘,至今犹如数家珍,张口即来。对古代文史典籍知识的掌握能像他那样广泛、深入并又能左右逢源的运用者并不多见。所以,对于在启蒙阶段即已过了诗词格律关的他来说,在丰厚的文史素养基础上写近体诗,即事抒情,创意造言,就成了“自是不为为便得”的方便之事。只是由于他已现实地看到,在今天的文坛上,诗词已不被目为正宗了,所以,他每向写诗词的朋友进言,也总是说“多写文章少写诗”。他自己也只是在情怀不能自禁时才索性写作诗词,如果放开兴致去写,他不知要写出多少了。
  在这部新近出版的《蘧庐吟草》中有许多组诗,在一个标题下,有时一写就是五首、七首、十首、十四首、二十五首,皆可谓“思风发于胸臆,言泉流于唇齿;纷葳蕤以,唯毫素之所拟。”(陆机《文赋》)他两次过巫峡写诗十首,融情于美妙的山光水色之中,诗意盎然,溢于辞外。《秋游白洋淀》写诗十四首,诗中把白洋淀的自然风光与当年雁翎队的抗日军民的英雄壮举融为一体,写得流畅轻捷,草木皆兵,真是“俯仰苍茫天地迥,诗怀凭此孕空灵”,使人美不胜收。他的《拟古离别》,以角色效应为清末一对才子佳人拟人酬答,写得深情款款,体验入微,文辞丰美,缱绻动人。如第十七、十八首:“为有情多憾也多,年年陌上听骊歌;莲塘并蒂红如锦,愁对烟波唤奈何。”“难忘秦淮夜泊船,琴箫协奏有情欢。而今一去人千里,手抚冰弦入梦弹。”诗中的意象情辞极像清末才人所能有;在“乐而不淫 ,哀而不伤”的分寸的掌握上,又恰到好处。
  充闾的近体诗以七绝与七律体为主。他的七绝情沛辞达,布列如阵,而七律更见功力。他有一首在越南写的《吊王勃祠》的七律:“南郡寻亲归路遥,孤篷蹈海等萍飘。才高名振滕王阁,命蹇身沉蓝水潮。祠像由来非故国,神仙出处是文豪。相逢我亦他乡客,千载心香域外烧。”初唐四杰之首的王勃到交趾探亲,归途溺毙于南海,遗体随潮漂回蓝江口,当地人民敬重他的诗才,在岸边为他修祠造墓,至今许多遗迹犹在。充闾到越南访问,特意从河内驱车几百里到义安的宜春乡去凭吊遗踪,并以诗文形式向国人发布了这个以前不被人知的信息。这首诗是充闾七律的代表作,诗的情辞并茂,文化内涵丰厚,古风与今意并出,引人乐读。他的另一首写《拜谒列夫•托尔斯泰墓园》的七律,也是以诗为文学巨人立传的佳作:“漫道萧萧墓垅寒,丰碑高矗地天间。百年风暴安然过,万仞门墙讵可攀。名重方知千纪短,才雄不觉五洲宽。尔来冷对邻家事,独拜文宗兴未阑。”这首诗的内涵十分丰富。本来托翁的墓园十分素朴简约,什么碑碣装饰也没有,只有几株早年由托翁自己栽植的树木,坟垅也仅仅是一个长方形的土丘。这诗的第一句是写实,但第二句“丰碑高矗地天间”,则是诗人的墓前心象,说的是真正伟人的德能就是一座顶天立地的丰碑。这样一位文学巨人,他的俄罗斯民族,百年中不论经过多少国家的沧桑之变,也能始终一样地尊重与敬爱他,对此,不能不使人有“名重方知千纪短,才雄不觉五洲宽”的哲理感悟发生,形成为诗中警句。
  在当下的中国,虽然旧体诗尚未进入新文学史,但仍然是写旧体诗的人比写自由体诗的人多。此中的原因很多,但是旧体诗的体式非常简洁规范,便于表情达意,因寄所托,古人所崇尚的“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然动容,视通万里”(刘勰《文心雕龙•神思》),以致“片言可以明百意,坐驰可以役万景”(刘禹锡:《董氏武陵集纪》),在这种体式中多可实现,不能不认为是诗式取向的一个重要原因。但也正因为这样,旧体诗的写作,如果不以寄托为体,意象为用,仅仅是在文字之间演绎平仄、粘连、对仗、押韵的组合阵势,那写出的诗不论怎样合乎程式,也不会取得诗的审美价值。读充闾的诗作,我感到最突出的是,诗篇不论长短,题材不论写啥,其中总有自己的寄托,即使是山川风雪、花鸟虫鱼,他也不是玩味自失,空陈形式,而是妙造自然,惟性所宅,达到了情性所至,妙不自寻的高超境界。如诗集中的《天华山十咏》、《草木篇》、《祁连雪》、《中秋杂咏》、《东上朝阳西下月》等,视听中的山川草木、雪月风花,都被诗人所移情同化,成为有我之物。如“十咏”中的《昂首雄狮》:“昂首云端气象雄,一声咆哮夕阳中。长林寂寞风萧瑟,暮霭苍茫谁与同?”还有《回头溪》:“清泉汩汩出岩间,跳荡奔腾去不还。待得投身浊浪里,始知回首恋青山。”这里的石狮岩、回头溪,全部被写活了,而且都是诗人的意象化之物:雄狮因雄强无俦而寂寞,溪水因汇入浊流而思返,雄狮但凭咆哮的威风却呼唤不到朋友,而溪水一旦流出山涧,无论是汇入清流或浊流,都无法回归源头。这种“自古位高多寂寞”和“一失足成千古恨”的哲理,在诗中都变成了具象形象,自然也都是属人的一种悟性寄托,但却又不离物自体的本然之性。
  中国的传统诗词都十分注重意象的创造,从《诗经》、《楚辞》、汉魏乐府,到唐诗、宋词,都有名篇范例为证。意象是主客一体、物我浑融,诗人立象以尽意,意不离象,象不失意,达到情景交融,思与境偕。所以,可以说意象是审美情思托之于感性之物而创造的意态形象,这是作为艺术审美之诗的一种形态上的超越,诗的文学性与审美性主要表现在这里。因为意象既是诗的载体,又是诗的本体,所以唐人司空图说:“意象欲出,造化已奇。”要在充闾诗中寻找意象创造,可以说俯拾即是。这在原因上说,是他作诗取材中有寄托,“材”与“寄”之间必然构成为意象的基因,一旦使材成诗,使情成体,诗的意象便自然地被创造出来。他的《祁连雪》是四首绝句的组诗,这条横亘在甘肃、青海境内的雪山,在诗人的笔下已由无生之物被写成了自性具足的情思体,成了诗人在一片陌生地域上的知心朋友,不但入境相迎,境内相随,别时又相送,别后又萦情相梦,真是“依依只有祁连雪,千里相随照眼明”;“相将且作同心侣,一段人天未了情”。祁连雪成了意象的精灵,穿行于四首诗中,所到之处全部文字皆被激活、照亮,既显示了“众生有情”的禅意寄托,也实现了意象生发的创造。在《北国行吟》中写的是苏联解体时途经莫斯科等地的特殊时境里的心境,诗人感慨万端,这时所见一切境象和物象,都被染上了诗人心中的色调,达到了主体与对象的和谐统一。“无言抑塞对宫墙,游子惊心叹海桑。鸦噪云飞风瑟瑟,钟楼千载阅兴亡。”(《红场抒怀》)“风满苍空雪满城,悠悠涅瓦咽涛声。不堪岁暮长街立,楼阁依然世已更。”(《圣彼得堡纪感之一》)“盟解基倾世已非,当年曾此振声威。只今鸥鹭无心甚,犹逐清波款款飞。”(《雅尔塔谈判会址》)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从演绎宋人邵雍和德国的叔本华的诗论中,提出了“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以及“以我观物”与“以物观物”的诗论。在我们今天看来,虽然是纯然的“无我之境”和“以物观物”是不可能存在的,但诗词中的“我”的表现程度与表现形式却是不同的,而意象的创造与表现则更侧重于“有我之境”和“以我观物”。《北国行吟》里出现的物象,皆为“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已使一切入诗的无情之物皆成了历史悲剧的承载者、见证者或反证者,所以入诗的所有物象也就成了诗人的审美意象。刘勰在《文心雕龙•物色》中说:“诗人感物,联类不穷,流连万象之际,沉吟视听之区;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这个概括正是揭示这种情思外化为形象的艺术创造,这是遵循美的规律的形象建造。
  充闾不断地精勤创造,写出了那么多广为传播的散文,又写了这么多脍炙人口的诗词,不仅艺术创造力经久不衰,而且其势头愈来愈旺,为繁荣社会主义文学艺术不断贡献自己的力量。二十年前他在《中秋杂咏》中曾期望:“但得文宗挥健笔,一时辽海领风流”;如今二十年过去,他早已文名远播,饮誉神州,只待在诗文创作道路上收获更多的辉煌成果了。
  写到这里,面对诗集的书名,我还想说上几句:“蘧庐”一词始出《庄子•天运》篇,是庄子为“重言”而拟托老子之言,其话是说给力主“里仁为美”的孔子听的:“仁义,先王之蘧庐也,止可以一宿而不可久处,觏而多责。”这话大意是说,仁义是古代圣贤的旅舍,只可以在那里停留一宿而不可久居,因为从走向采真逍遥之游的目标来说,蘧庐不过是暂宿之处而已。庄子在这里没有否定蘧庐作为暂宿之处的意义,但居者务须以其为通向心性消遥的驿站,不可止住于此。如果以暂居之处为久居之所,就有借地自重之嫌,因而遭到指责。人在世界上有缘居住,虽然比起生生不息的长存世界,作为自然人的个体过往与居住的时间都短而又短,所谓“人世有代谢,往来成古今”,但也要珍惜这驿站般的蘧庐一宿之缘,要为住过和走过的地方留下一些创造性的痕迹,以让世界不断变得更为美丽一些,可爱一些。我想《蘧庐吟草》一定会起到这种作用的。
  受庄子的启示,也是源于诗集之名与读诗感悟,特题诗四首,以赠充闾:“热肠古道日衰微,傲雪松梅与候违。会意诗文同鉴赏,不思裘马共轻肥。/新诗每作读争先,景慕才思感益虔;奉和几曾求进取,相形见绌怕同参。/千古文章首创难,诗家何处见高端?游心化物如天纵,尺水兴波涌巨澜。/恣肆漆园每悖谈,至人却梦蝶翩然。齐同成毁先谁取,直木鸣鹅讵两全!/得意庄生未忘言,南华内外广存篇;鲲鹏屡振逍遥翼,不负蘧庐一宿缘。”
 

(编辑:moyuzh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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