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写严肃的悲剧
我最近读到一本《悲情东北》,粗翻没有什么,细读后,又觉得不一般,颇有值得称赞之处。它的作者于永铎,不很见诸经传。
小说的故事背景是相当特殊的,主要写1945年苏军进入中国东北、日本投降、满洲国崩溃、国民党军和抗日联军展开军事争夺、旅大成为苏军占领地时期的一段社会面貌。这不是小题材,但很少有人触及。这部作品的出版,可以视为当代长篇小说题材领域的新拓展。
历史著作中关于那个时期的记录是很概括的,概括到只述及支配社会变局的主要力量。而《悲情东北》是对当时社会场景和社会氛围做出全方位的具体写照,特别是对于社会氛围的描绘,为普通历史著作无法企及。它写出了苏军驱逐日军,为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建立了伟大功勋的场面,也写出了一些“老毛子”不守纪律,骚扰当地群众的状况,写出了个别官兵与中国妇女间发生感情关系的经历,等等,使人阅读时大有身临其境之感。为写作这部书,作者有过大量采访,以尽可能逼真的笔触恢复历史的原貌,这种工作是很有意义的。
小说对历史的追述是从现实世界开始的,作者在后记中提到两个他小时候遇到的真实人物:一个是表舅妈的小女儿,因黄头发而备受屈辱,被称为“二毛子”,不愿上学,家里倾家荡产也想用黑啤酒把她的头发染黑;另一个是作者家乡街角上一个掌鞋的男人,据说是个抗联逃兵,路人皆侧目而视。作者长大后,仍难以忘怀这两个人的命运,他企图追索发生过的事情,恢复一种环境,于是有了这部长篇。
在所有历史著作里,被称为“二毛子”的小女孩和街角修鞋的老汉这类人都不会被提到,他们属于对于社会进程而言可以忽略不计的人们,但在作家眼里,他们更是书写的中心,这显示了文学立场与历史立场的区分。读《悲情东北》,有两次使我想到《静静的顿河》。两者都描写了历史的迷途与个人命运间悲剧性的冲突。葛里高利是个哥萨克英雄,他身处在各种社会力量殊死的相互绞杀中,无法看清置身其间的这个时代,其命运令人唏嘘。《悲情东北》里的雨晴又何尝不是如此。伪满洲国即将土崩瓦解之际,她被挑选出来作为皇妃送往沈阳。与溥仪刚刚见上一面,皇上就被苏军俘虏。她开始流落在返乡途中,由于没有通行证,她接近了家乡却不能到达。苏军军官瓦洛佳保护了她,与她发生爱情,使她怀孕后又随部队开拔。之后,她遇到人民自卫军祁队长的爱慕、顾司令的追求。数年后,当瓦洛佳重新出现后,她因女儿失去了跟着瓦洛佳走的机会。她的女儿敏扬是个黄毛,注定了大半生都要生活在歧视中。最后,瓦洛佳死于她的乡亲手中,她自己也被野狼追上。应该说,雨晴是个漂亮、善良、本分的女人,她一生中没有做过对不起别人和妨碍这个世界的事,她始终只是被动地接受着外在力量的摆布。她身处在大历史中,这历史轰轰烈烈、改天换地,但她个人无法自觉意识,她经历的都是磨难。她有什么过错吗?可以要求她做出更好的选择吗?无人能回答。正由于如此,她的命运才格外唤起读者的普遍同情。
书中另一个人物顾嘉庆的命运也令人难忘。顾嘉庆本叫苗月和,早年加入抗联,应该说于抗日有功。但在艰苦的环境中,他一度脱离组织,后来去了苏联,加入周保中的88旅,又随苏军进入东北。他在强大的政治压力下不敢承认有过脱离行为,为此改名换姓,连亲妹妹都拒不肯相认,成为一个人格分裂者,最终,仍未逃脱惩罚,被押上刑场当众处决。这个人身上的历史内涵也是厚重的,他一生中也许是犯过一次错误的,有这一次错误,就使他不能再有光明磊落的生活,直到付出生命的代价。作者在选择人物方面,是很有眼光的。
《悲情东北》是一部悲剧,而悲剧,本来是我们这个娱乐化时代的人们所不愿接受的。其实,悲剧是有力量的,没有悲剧,也是一种有分量的悲剧。于永铎在写悲剧,他受内心的驱动,不考虑大众趣味。他的写作严肃而令人尊敬。
当然,《悲情东北》不是《静静的顿河》,尤其在叙事方面,我觉得它还颇有值得改进之处。也许因为作者有太多东西想告诉读者,他的讲述总是匆忙的,有时甚至是草率的。小说由令人应接不暇的动作和情节构成,缺少喘息和停顿,缺少细腻的心理过程,这是它的弱点。但整体来看,这是一部从题材选择、人物特色、思想意蕴到创作精神都值得称赞的作品。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