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跨越的不都是鸿沟
我常常浪漫主义地认为,面对我们爱的或想要爱的,只要我们投以深深的拥抱,就终能进入它或者他或者她的世界之中,只要努力,就可以达到融通、和谐、温暖、炽烈,甚至达到别的什么。但事实往往并非如此。走出幻想之地,我们能看到,在矛盾、争吵、冲突之后,到处是南辕北辙的辩解,到处是似是而非的化解,却唯有真正的理解并不存在。在人与人之间,在人与物之间,总有种鱼骨在喉般的东西停留在那里,无法表达,又挥之不去,莫名其妙,却如影随形,并非鸿沟,但无法跨越。它们远而近,近却远,大而小,小却大,犹如缥缈暧昧的伦敦雾霭。
这是读王祥夫小说时,我信手写下的一点感受。在没有夜生活的夜沈阳,小说里那只被拴在死牛身上的狗总是让我心有余悸,它甚至幻化成我深夜里的一个怪梦:一个穿着高跟鞋的女孩在路边爬行,行道树夹裹的路,清冷,安静,没有车俩过往,落叶飘零如同印象派油画。女孩磨损的膝盖骨露在外面,发出惨白的光,那光诡异地应和着她脸上看不出痛苦的嬉戏的笑。醒后,女孩那张嬉笑的脸使我陷入深深的惊惧之中,就像那头被剥了皮的红彤彤的牛,还有它身边那条已经丧失了吠叫功能的狗给我带来的深深的不安。
读王祥夫小说,我常常感到在意犹未尽时便走到了尽头。心中就想:怎么就结尾了呢,故事应该还没完吧,这到底是在说什么呀?我企图为结构或内容划分出个总分总,或者总分、分总也好,以此理清思绪,找出事件的原因结果以及意义。最后我还是推到了堆积起来的文字积木。这是多么可笑,也是多么致命的欣赏和批评啊。我感到羞愧:为什么我们总是企图构建一个完整的叙事,随后又一定要从中找出一个宏大或者看似微小却仍然宏大的主题呢?
在我的印象中,王祥夫一直是个规范的写实风格作家,运用娴熟的技法构建情节性叙事,深入现实场域,描摹社会景观,呼吁、呐喊、悲戚或者说教。王祥夫的近期小说使我否定了他曾给予我的旧有印象,我不禁诧异地想,有着二三十年写作历史的他,晚近的作品何以出现了向现代主义精神致敬的倾向呢?当然,“主义”这个词还是慎用为妙,它太像一个牢笼一个囹圄,圈了这部分,势必会让另一个部分受到遗弃——尽管,整体也许包含着那些滥竽充数、参差不齐的因子,但却涵盖着大的真实。真相本是如此。我不愿接受的是被蒙蔽的完美。其实我是想说,王祥夫的小说,尤其是短篇小说的风格,仅用单个的词或者零碎的句子进行表达,是无法捕捉的,是难免遗漏的,即使事后慌慌张张地补充解释,也仍然无法完整表达,最终只能归于沉默。所以,我以“现代主义精神”的说法界定王祥夫的晚近作品,只是姑且说之。
喋喋不休的沉默
胡兵和老赵去澡堂洗澡,老赵想在池子里游一下,结果就死在了那里,原因是心脏病突发。这是胡兵对妻子小莱的讲述,或者叫解释。澡堂不是游泳的地方,小莱争辩。连胡兵自己都承认,的确,澡堂不是游泳的地方。可是结果也确确实实:老赵在澡堂里因游泳而毙命。无法忽略的事实还有,泡澡的时候,有些人确实有想在澡堂里游个泳的唐突然而真实的想法,但澡堂又确实不是游泳的地方。就是这样,如此的喋喋不休是你的,是我的,是胡兵和小莱的。每当夫妻俩做爱的时候,小莱都想起死在澡堂里的老赵,他怎么能死在澡堂里呢?疑问来临,快感散尽。她怎么都无法进入角色。“澡堂不是游泳的地方”,“告诉你,我们什么也没做,事实就是那样”,小莱和胡兵。纵然,“小莱从一开始就比较相信胡兵的话,但他们之间的问题并不出在这里。……说来说去澡堂根本就不是可以游泳的地方,全世界可能没多少人相信澡堂可以游泳,谁能在澡堂里游泳。”(《澡堂不是游泳的地方》)一场“爱”注定以失败告终,没有谁可以在如此喋喋不休中保持兴致或者宁静。连我都烦了。
无疑,王祥夫成功地让读者“烦躁”了。而这,也无疑是生活的真相。生活中,融洽是短暂而脆弱的,言不达意、琐碎和无意义才是常态。从这个角度看,王祥夫定然是个直面现实的“介入型”作家,他敢于把生活的片段用一把裁刀剪切成片暴露给人看,他敢于将琐碎的无意义的令人心烦的喋喋不休讲述给人听。没有悲喜哭歌式的抒情、没有犀利尖锐的批评、没有精雕细琢的描摹。他直接把日常的人物对话搬进小说,那些言语普通、平实甚至笨拙,言不达意,口不对心,心口分离。说话者明显意识到这一点,于是寻找切口,以期完整清晰地表达,实现人与语言的合一。于是,慌张的解释稀释在凌乱的眼神和行动中,我们能嗅到他们的困惑、不安、急躁、无奈。人物情绪常常在这些喋喋不休中渗透散发出来,隔着纸页,让我们嗅着味道。味道更真实,我们更能够感同身受,因此也更能融通,更易理解。
在小说《发愁》中,场景是由女人、男人和猫构成的。对话是只言片语的不断重复,而小说中大段的笔墨是对人物的思想、情绪的特写,它们厚重得像拨不开的浓雾。“它快生了”“你又喝了?”“水快开了” “它快生了”“你又喝了?”“水快开了”……琐碎、单薄却顽固的语言碎片无力支撑厚重的浓雾。它是大头侏儒,头和脚分别走向相反的方向。千钧一发的张力在那里酝酿,那撕扯、暴烈使人惊恐却同时享有受虐的快感。
关于语言,在感同身受于小说人物的各种情绪的同时,也是理解作者的有效途径。王祥夫一定知晓人与语言之间深深的隔阂。在这点上,中国古代文人有着深刻的理解,而作为中国画画家的王祥夫一定明白中国画留白的意义和“言有尽而意无穷”的韵味。因此,他的小说只集中刻画某个或某些画面,并不全面展开系统分析。他知道有些事件、情绪是无法把握、描摹和表述的,因此,戛然而止的空白、短促和掷地有声的回音,更有力量也更有意义。
灼热喧嚣的冷寂
对传统小说的反思和颠覆无疑是王祥夫近期短篇小说的重要价值。他仍是关心社会,关心底层的具有深重现实趣味的作家。但,更重要的意义在于,王祥夫并非从物质生活的表面来理解现实,关心底层,曾被忽略并一直被忽略的他们的沉默、隐忍、欲望、困惑、焦虑、敏感、不安、恐慌、孤独,理当远比那些便于索解易于图示的生存表相更应该被重视。
仍然是一些纠结于生活囹圄之中的人。
女人,暂且就这么称呼她吧,她可能叫美珍、桂云、棉花之类,但在王祥夫的小说中,她被简化成“她”,她是谁,叫什么,住在哪儿,现在从事什么职业,所有的背景都不重要,长镜头只拉到男人“废物”的陈旧沉闷的小屋子里,她、一只貌似怀孕的猫、一个残疾男人。这就是这个世界赐予她的世界。她一直在做饭,喝酒,喂猫;做饭、喝酒、喂猫。狭窄的空间,简化的情节,单调的动作,凌乱的思绪。窄小的空间里陀螺一样重复的旋转,是谁把她丢弃在这个“圆舞场”?是否可以拒绝和世界跳这支舞?怎样停止?这问号伴随着这圆舞曲的音符一起飘散在阴云笼罩的冬天。没有答案,只有散开的气味,如同阴沉却泼不下雨来的潮湿一般,从始至终,彻头彻尾地占有着一切,并从每一寸皮肤每一个毛孔中渗透出来。那是虚冷的汗液,冷中的炙热,热中的冰冷,其实究竟是冷是热,没有人能说得清楚,或许既不是冷也不是热吧。(《发愁》)
刘北亮和媳妇都是普通工人,从王祥夫描述的场景中可见,他们过着拮据的生活。媳妇从家去工厂要绕很大一个弯儿,刘北亮心疼媳妇,毕竟世界赐予他们资源是那么有限,抱团至少能更暖和些。刘北亮想了一个好主意,在离家最近的那堵墙上挖了个洞,这样媳妇就有捷径走了。可俗理儿讲,做人要踏实,捷径是没有的。洞的事儿被厂领导发现了。要罚2000元。这对刘北亮夫妻来说,是笔巨款。反抗无效,刘北亮拉着媳妇离开了工厂。几小时后,他独自出现在了高高的水塔上。水塔下边的那一小块菜地,“已经没有人在那里种菜了”“那片菜地早变得硬邦邦的,蚯蚓是不会在硬邦邦的地里游来游去的。刘北亮感到失望,他左看看右看看,断定了水塔周围不可能再挖到蚯蚓,他忽然又不想去钓鱼了,钓鱼有什么意思?什么意思也没有。”“刘北亮仰起脸,把头往后背,看了看水塔,好像有什么已经召唤了他,他朝水塔走了过去……”对这看似荒唐的行为,王祥夫没做明确的解析,他用了“召唤”一词来代替直接的解释。这多模糊,无法满足我们的好奇心。就像看热闹的人一样,我们都想知道那个原因。毕竟,好端端的正常人,没事儿的话没人爬水塔玩儿。确实莫名奇妙。莫名其妙就对了。如果有一个理由,一个事件导致他的行为,倒容易解析和解决了。但世间的问题,总是像千丝万缕的章鱼爪子一样,会七扭八拐地攫着一个人的思想、心灵、行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个包蕴了他的世界和他所涵纳的世界发生了什么,和为什么发生;该做什么,和能做什么。不知便无言,而无言并非不存在。爬上水塔并不奇怪,无非是所有莫名之中的一个而已。(《水塔》)
如果我们足够诚实,就会知道,这思绪多么似曾相识。是的,它的源头就是我们自己。读王祥夫此类小说,就像被蒙住头挨了一记闷棒,疼,憋屈,还特别恐慌,但偏偏不知道是被谁打的。好小说,带领作者和读者了解自我,洞悉存在。那些被诱发的似有似无缥缈的情绪就像刘北亮给媳妇挖的那个洞,幽闭而敞亮,长在人心里,空洞得能听见自己的回音,却不知怎样才能堵上,只能任凭敏感、困惑、迷茫、不安、恐慌、焦虑、孤独,1234567似地在心弦上空空荡荡地弹奏莫扎特为自己写的要了他的命的安魂曲。
这个世界,无疑由精英掌控和主宰,作为蚂蚁般的小人物,其命运和尊严定然在某些程度上会被蹂躏践踏,与那些被公认的所谓“大人物”相比,小人物的命运以及那命运所流露出来的种种情绪,确实更容易被遗忘和忽略。但是,人与世界的关系就仅此而已吗?“有两样东西,越是深入地思考越是让人感到敬畏,那就是头上的灿烂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令。”这是德国古典主义哲学家康德那句众所周知而后又因广泛传播而演变成了时髦的大众俗语的经典名言,它被美国诗人杜克海姆化入自己的诗中之后,又加进了一层这样的意思:让人敬畏的,除了星空和道德律令,还有那些日复一日沉默坚韧的普通人。是的,能包含并理解和拥抱普通人的艺术才是真正的艺术,这是博爱精神和智慧的发散。但是,人作为整体面对世界,并不因“大”“小”而有多大的区别,所有人不过都是被上帝放逐于人间的孤儿,孤独是每个人与生俱来的命运,伴随着它的孪生胎——偶然,它们共同导演着人的惊慌的生命。因此,就像十八世纪的英国小说家菲尔丁说的那样,小说能为我们提供的粮食只有一种,那就是人性。在这方面,我想王祥夫下笔多涉底层,并非为了迎合某种话语时尚,他只不过恰好从小人物身上找到了进入并了解人性的切入点,或者,他愿意关注被所谓现实主义遗忘的角落,在这点上,他是可敬的:并非只简单地指向“小人物”的艰辛,而是发现、理解和拥抱一直被遮蔽被忽略的生命中的失败与卑微。
亲密无间的隔阂
我们都曾指责过,他(她)为什么不能理解我?他(她)为什么这么想问题?我们抱怨与己不同,苛求与己相同。然而,所谓完全的交汇、融洽、合一、和谐,或许只是天方夜谭,经常的情形是,虽然表面平静如水,其背后所涌流着的,只不过是理性建立的美德:宽容与节制。
心思细密的几米的父亲,到儿子家为儿子安装淋浴器。不巧,寒冬十二月,朔风吹门把他反锁在了寒冷的露台上。而这时,儿子几米正在楼下和朋友喝茶、谈音乐。父亲不想打扰儿子,想等朋友都走了,再喊儿子给自己开门。没想到,过了不久,几米随朋友们一起出去了。从外面回来后,几米看到父亲放在楼上的衣服,以为父亲已经在楼上就寝,于是告诉未婚妻小陶,“小点声小点声,我老爸。”几米的父亲听见了他们的开门声,他以为,几米看见自己的衣服后,会疑心,因为自己从不在儿子家过夜,因为疑心他会上楼看他。可是过了很久,一片月光般的沉寂。几米的父亲想,自己是不是应该敲门、拍门或者大喊,但很快打消了这种麻烦人的念头。夜深人静,人们都在睡觉呢,再等等。
几米和小陶晚上在酒吧演出,黑白颠倒是常事儿。通常,他们都会睡到上午11点。可是,因为父亲在楼上,懂事儿的小陶怕被几米父亲撞个正着儿,七点就醒了,几米也打消了再睡的念头,同小陶一起出门。出门时他们故意蹑手蹑脚,怕吵醒父亲。接近中午时,“几米的手机响了,有人看到几米发了疯一样往家跑。”
就是这样一件意外。这样的人物、事件或许并不值得一提。然而,在读这篇小说的时候,我的想象世界中总有一个只穿着内衣的老人在漆黑的阳台上徘徊,疾走、慢走、蹲下、抱臂、仰望、低头、沉思、忧伤……那么孤独,像那十二月的冬夜。
他来自王祥夫的短篇小说《音乐》。音乐是世界上最无距离感的沟通形式,它超越语言、种族、宗教。而在王祥夫的《音乐》中却到处充斥了错位、误解和自言自语。几米和父亲彼此尊重和关心,却彼此误解和疏离。某种程度上,正是这尊重和关心导致了误解和疏离,让人不忍指责,却心疼得要命。小说中大段大段父亲的内心独白,类似自言自语,都是再平常不过的生活语言,喋喋不休,琐碎,却细腻,尽是一个父亲的呢喃,满载着对儿子无微不至的默默的思量。
父亲不是没想过喊人。“几米的父亲甚至想到了自己应该怎么喊,当然不能喊‘救命’,也不能喊‘老张’‘老王’”,只能‘喂喂喂喂’地喊。一个大男人,在这种时候,在这种地方,‘喂喂喂喂’地喊?几米的父亲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再说就是喊,也未必会有人听到。”“他希望自己走动的声音能够引起人们的注意,但他就是不敢拍门,在这个时候,在这种地方。这时候人们都在睡觉。”他是真心想要寻求别人的帮助或者引起别人的注意,但是,却找不到寻求的方法,甚至他还为此找借口以说服自己。我们得承认,有些人或者人有时候缺乏与世界与他人相处的能力和渠道,于是“疾走、慢走、蹲下、抱臂、仰望、低头、沉思、忧伤……”而那模糊的门却在远方若隐若现。
我曾经很感动于一句话,并因此而感激在某年某月某时某分某秒,缘分让我与此邂逅:“生活的本来面目就是一种失败。我们面对被成为生活的东西这一不可逆转的失败所能做的,就是试图去理解它。小说的艺术的存在理由正在于此。”(米兰•昆德拉的《帷幕》) 在塞万提斯的悲怆的幽默中,堂吉诃德和桑丘上演着一段又一段闹剧。面对破碎的世界和理想,理想主义者演绎的只能是一段段无能为力的酸楚的笑话。在某种程度上,我们何尝不是堂吉诃德和桑丘,又何尝不是那个被关在阳台上老人。自娱自乐、自欺欺人;敏感、胆怯,这些难道不似曾相识吗?而那与之相遇的便是自己。
所以,我喜爱那样的作品:它不因民族、地域、时间而产生隔阂,它叙写的可能不是我的生活,甚至那生活都让我陌生,但阅读时,它却能走进我内心,惊颤我灵魂,能折射出熠熠的光辉。徜徉于灵肉之间,它默默地抚摸脆弱、怯懦、疼痛,它真诚地理解颤抖、彷徨、眼泪,除了生动地记录事件,更有能力透视人性。不可否认,高贵、勇敢、幸福,这些都是人之所爱,但正因为这样,能拥抱人之所厌的失败、丑陋、残缺,或许才是更大的包容与更深的接纳。
这是个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夜晚,沉闷的风无孔不入,而明天大雨将至。那场雨被命名为“梅花”。多美的名字,让我想起张枣的诗句,“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了下来”。在汗水和诗句杂糅的夜晚,我完成了王祥夫近期几篇小说的阅读。我终于相信文字能引领我们走上我们不曾涉足的地方,领略不曾欣赏的风景。了解自我,理解存在。若不是它,或许我还不肯接受沉默,就像不承认失败,就像曾经斤斤计较于占有。有风袭来,明天大雨之后,相信空气是能清澈透亮一阵子的。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