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梦中跳伞
特朗斯特罗姆写落日“像狐狸悄然穿越这土地/霎间点燃荒草”。这是我看到的写落日最美且最短的文字。
落日之美与消失紧挨着,它的美离我们很远又是细长的一条,落日鲜明于它的色彩橙红。与落日具备同样意志的,世间只有狐狸。或者说,狐狸潜藏着谜语般的特征:迅速消失、橙红、离我们很远。而落日,像狐狸一样美,特朗斯特罗姆说它们“悄然穿越这土地”。
特朗斯特罗姆的诗歌都不长,他用很长时间甚至一两年来写一首短诗,比瑞士工匠制作手表还费时。时间回报给特朗斯特罗姆许多精品。他在《序曲》中写到:“醒悟是梦中向外跳伞”。这一句就够了,这是他于1954年23岁写的诗。那时,他的笔尖已经有天使栖居的迹象。什么叫醒悟?一定是从一场大梦中走出,梦中所有的故事都结尾或落幕才让观众醒悟。比这更意外的说法是“从梦中跳伞”,这种描写更妙更令人目瞪口呆。特朗斯特罗姆一首诗名为《昼变》,他说:“林中蚂蚁静静地看守,盯视虚无,但听见的是黑暗树叶滴落的水珠,夏日深谷 夜晚的喧嚣 松树像表盘上的指针站着 浑身是刺。蚂蚁在山影中灼烧 鸟在叫!终了 云的货车慢慢地起动”。
这首诗奇崛静美,特朗斯特罗姆手中拿着开启大自然的秘密钥匙,他重新向我们指出了大自然。松针像表盘的指针一样站着,不错。而林中的蚂蚁一生守望的东西,名字叫虚无,是的。虚无是什么?如果虚无可以是什么的话,对蚂蚁而言,它是黑暗中树叶滴落的水珠和夏日深谷夜晚的喧嚣。
诗不可解释,就像口中的甜不可解释。同样,酸也不可解释。诗已说出了一切。而诗人有权利主要是有能力向我们解释造化与生活的奥秘。或者可以说,特朗斯特罗姆的诗,每每“从梦中往外跳伞”。
1990年,特朗斯特罗姆在接受他的中文翻译人李笠的采访时说:诗人必须敢于放弃用过的风格,敢于割爱、削减。如果必要,可放弃雄辩,做一个诗的禁欲主义者。
我以为,特朗斯特罗姆的话为许多似是而非的诗敲响了丧钟。这些诗令人厌恶的原因正在雄辩,最令人厌恶的是诗人们永远使用单调的风格。这些诗人从不禁欲,企图在诗中描写一切并像拾荒人一样从诗中扒拉出所有的过日子的资料。
特朗斯特罗姆为什么要做诗的禁欲主义者,他说他要给读者更大的感受自由,而我们看到的一些诗人更愿当专制暴君,逼迫别人接受他们手里的垃圾。
特朗斯特罗姆说落日像狐狸的诗并非说落日,诗名《果戈理》。他写果戈理的西服像狼群一般破烂,脸像大理石的碎片,彼得堡与毁灭位于同一纬度,简直写活了果戈理悲惨的心境。不久前,我读果戈理的书信和札记,不禁吃惊。我本以为果戈理是一个坚强豪迈、无所畏惧的人。错,那是他的作品。他本人软弱恐慌,四十多岁就病逝,几乎是被赫尔岑等人的讨伐吓死的。他一心想做(也做过)管理社会事务的公务员,他给总督以及将军夫人写信并发表出来,述说政见。他体质很差,而且承担不了生活中发生的算不上悲惨的一些波折。果戈理的性格很不幸,当然这只是我的看法,以致变成了这样一个人——西服像狼群一般破烂,脸像大理石的碎片,坐在信堆里……心如一页纸飘过冷漠的通道。
西服为什么会像狼群一般破烂?这是特朗斯特罗姆的说法,也可以说是一种梦谈。特朗斯特罗姆认为“常规语言和观点对付现实已达到局限。在生活的关键时刻,我们会发现它们不能胜任。如果它们完全主宰了我们,我们就会被引入分崩离析的厄运。诗歌在我看来,它其中一个作用,就是抵抗常规语言的进展”。
他说:诗与梦亲同手足。
于是,我们愉快地读到落日像狐狸悄然穿越这土地,以及林中的蚂蚁盯视着虚无。特朗斯特罗姆用毕生的精力替我们做了许多美好的梦,并以非凡的记忆力重述了梦中的情境。(特朗斯特罗姆,2011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