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能否成为家园?
无论现实拥有怎样的质地,它都不再成为人们安放心灵的处所。人们宁愿相信过去是美好的,并想方设法寻找确认其价值的蛛丝马迹,人们过于矫情地追想过去,并强迫自己相信对过去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青春罪行,这种莫可名状的赎罪感,使他们不惜以今天雄厚的资源相抵。
力歌的中篇小说《错过》以日常人们熟悉的老同学聚会为切入点,描绘了人们面对过去的镜像所产生的诗性情怀,以及一时动荡的惶惑心境。一家企业的法人崔志强在参加校庆的活动中,从其他同学嘴里,了解到过去的恋人赵兰兰的线索,他跟踪赵兰兰的行踪,发现赵兰兰从事着与她的年龄不相称的隐秘的行当。他以一个被服务者的身份,与她有过两次接触,她非但没有认出自己,而且变得非常世故,唤不起他任何诗意的感受,他最后落荒而逃。
小说出现过一个诗性的段落,崔志强回忆与赵兰兰第一次见面时的对话,若干年后再一次复现在两个人之间——
“你脸上有麻子?”
赵兰兰说:“其实我脸上并没有麻子。”
崔志强装出困惑不解的样子,问:“那为什么你的外号叫二麻子呢?”
“就是因为这一点我才生气呢,因为我没有麻子。”
“那总该有点原因吧。”
“原因是有的,因为我哥脸上有麻子。”
“那你肯定是老二了。”
“你又猜错了,我在家也不是老二,我是老幺。”
“那他们为啥叫你二麻子呢?”
“那谁知道了,也没有人叫我哥大麻子呀,真搞不懂别人干嘛这么叫我。”
他们一问一答,丝毫不差。重复是最有意味的一种表达,它给我们一种回味,多年以后,它出现在两个互不相认的当事人之间,则是最完美不过的青春纪念。
再有一处是小说的结尾,大概是结尾的缘故吧,作者的文字感觉变得谨慎而有弹性——
当晕头转向的他看到又一个明亮的窗照耀在他心灵之窗的时候,那种温暖鼓励着他。
“谁?”在崔志强敲过门后,便听到了另一种亲切,他惬意地答道:“我。”那扇门在他的召唤下,又一次悄然地打开了。
那一扇明亮的窗是他的家庭港湾,他对它感到的是惬意,是另外一种亲切,只要他发出一声呼唤,它就会为他悄然打开。这扇门对他的习性有着天然的了解和包容。在他见到赵兰兰的第三天,小说交代,他莫名其妙对着家人发起了脾气,并选择妻子的化妆品为发泄的对象。他的确想突围来了,从这座现实的婚姻围城里逃出去,他想返回到他记忆中另一条可能的道路上去。相反,小说倒暗示出他妻子和儿子面对他这种过火的表演时的淡定和从容,这是他稳定的情感后方和生命的归宿之地,尽管时下他还没有清醒地加以认识,这一笔为结尾做了准备,预示着他将像一个玩耍完了的孩子,最后乖乖地返回。这种倾向在现实中有着很深的心理基础,小说一开始通过崔志强酒桌上跟女同学的打趣就预先做了铺垫:“现在有句流行的嗑,叫做同学同学搞破鞋。”“他的话一出口,便引来全桌的哄笑”,这哄笑声里包含着普遍的心领神会,它确实以现实生活中大量的实例作为佐证,它以温暖的记忆为月下老人,以情感没有现实的结果为强烈的未遂驱动力,但这以老同学为借口的集体乱性行为,是否昭示着我们今天时代的精神空虚?最终不过是一场换了名称的游戏,在当事人意识到它的荒诞本质后,他们会重新审视自己的行为,并反省自己的生活是否过火。这部小说实际上就是以一个游离的情绪个案,表现了现实生活无处不在的精神沦落,一场商女不知亡国恨的及时行乐的冒险追逐。
这部小说通过三个方面表现出作者一贯的创作迹象:
一是擅长写生活的世故性细节。作为小说家,作者十分善于揣摩世故人心,把人物在特定情境下的心理轨迹直接呈现出来。比如开头,作为校庆的最大赞助方,会餐时崔志强被邀请到领导们云集的主座,这自然满足了他的虚荣,他不免得意忘形,“一轮酒敬下来便有些神魂颠倒,分不出大小,校方领导出于爱护人才角度考虑,提议他去他那届同学圈子里探望探望,消除脱离同学关系的猜忌。崔志强是何等精明的人,借故与校方领导一同去了他那届同学的餐桌。校方领导送过去后,还执意陪着他一同坐下来。”这里写出了企业家崔志强的膨胀和他经人点醒后的自省,也写出了校方领导的老道世故,以及不敢挑明的分寸和知识分子的矜持。可谓一箭三雕。
二是社会环境的真实再现。社会环境的真实是小说存在的当代根据。巴尔扎克关于社会环境的真实描写,给我们留下了十九世纪法国的时代证明。作者力歌对于社会各种生存状态有着深入的体察。关于俚语,社会流传的“四大铁”;关于歌舞厅包厢的设计;关于社会管理部门人士对实体人物的经济依附,都以生活的真实为蓝本,它增加了小说的说服力。
三是底层生活的涉及。对于小说家而言,生活存在的一切领域,都是无禁区的,但是实际操作中,我们的作品依然对生活中大量存在的事实视而不见。对于赵兰兰这一挣扎在底层的人物,小说给予了较多的篇幅,这一点是难能可贵的。事实上,赵兰兰间接地供养了崔志强,他们的关系应当这样理解,正像我们今天乡村在为城市作出某种牺牲一样,这是一个集体参与的供求关系的大循环。
小说在思想内涵上似乎触及到了我们当下的精神问题,但是它还没有梳理好内在的纹理。在人物的精神走向上表现为左一下右一下,始终不够确定。
人物的心理活动不真实,被作者主观设计的情节所奴役。
从出场的两个人物——崔志强和赵兰兰身上,我们看不到人性的光辉。我们只是看见崔志强阴暗的报复心和赵兰兰被生活彻底压垮了的卑微的脊梁,中国现代文学史上那种发自内心的忏悔,那种出污泥而不染的高贵哪里去了呢?我们不能不从作者自身的精神底座所存在的问题先行入手,作者与现实之间如果是一种平视或者低于现实的关系,他就会不由自主地被现实的逻辑所牵制,始终被人物压服着,作品的精神就不会突破出来,高出一种境界。
作品对两个当年的初中生的情爱与性格的设计,显然脱离了具体的历史情境。小说没有表现出历史的羞涩感。
有些段落用梗概代替叙述,语言粗粝,缺乏圆润之感。
记忆能否成为家园?按照人性的规律,人们总是把更多的美好赋予给逝去的记忆,但这里存在两个疑问:一是这份记忆是否是深刻的,刻骨铭心的,还有待于置疑;二是因为年少无知,两个人物的感情并不坚固,所以才不得不服从家长的安排。
幸运的是,小说最终为人物显现出一条现实的、可靠的家园之路,尽管那是一个他出发前的原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