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界与乡土之间
一
蛐蛐儿的叫声响在辽西初秋的夜晚,这是一个秋雨后清凉的夜晚。伴着一盏台灯投来的一团光亮,伴着窗外传来的一声声清脆的虫鸣,我的眼前跃动的是高海涛先生的一组让我眼前一亮的散文近作。从《贝加尔湖与烟斗》到《美国的桃花》,从《一树风槐无尽思》到《西方美人之思》,从《在军营那边》到《四姐在天边》,从《故园白羽》到《青铜雨》……我的目光,被眼前有如丰年米粒儿一样饱满的文字所吸引;我的思绪,被这壮观的“散文盛宴”所激活。
高海涛出生在五十年代。他首先是一位出色的文学评论家,多年来不仅写了大量的作家作品评论,在文学理论上也颇有创见。比如他的《文学在这里沉思》、《批评:作为文化生活的范例》、《精神家园的历史》、《马克思主义与后现代批评家》、《重评浪漫主义》、《耶鲁大学的才子们》、《后现代批评的美国学派》《价值重估:一个在野的传统》等论文,都是我读后有所受益的,其视野的广阔和运思的灵动,是许多“学院派”和“协会派”批评家所不及的,我认为堪称文学理论,特别是“批评学”理论建构的优秀范本。在创作研究之余,他还从事文学翻译,去年,他的译作《菲利普.拉金的诗》获辽宁文学奖,我记得评委会对他的评语中有这样几句:“译者在充分理解诗人的思想背景、生平和艺术追求的基础上,力求贴近原作‘抒情而不滥情,伤感而不沉溺’的冷静、忧郁的独特诗风和意蕴,同时注重汉语诗歌表达的节奏和韵律,准确传达了拉金诗歌‘情感上温暖,艺术上唯美’的审美特质。”我觉得,高海涛所喜爱的拉金的诗风对他的影响是深远的和多方面的,他近年的散文写作也显示出这样独特的情感质地和审美追求。
不能说这组散文近作是近年中国散文创作的“空谷足音”之作,但依我个人之见,作者跋涉在世界与乡土之间的文学足迹,将会是留下“回声”的拓展之作。作者与他的同时代人一样,不仅走过了风雨激荡的岁月,还见证并参与了一个巨变时代的世事变迁,相比而言,他阅历是更为特殊的,不仅是土生土长的农家子弟,还有过务农、参军、高考、从教、出国访学等丰富的生命历程,在“两脚踏中西文化”的宏阔视野下,多年从事文化批评的专业训练,练就了他洞察世事与文学的“别具慧眼”。在他的一篇题为《成长散文:一个概念或一种向往》的文章中,针对中国当下散文创作——一方面很普及,一方面有很普范,在表面的繁荣中不难看到模式化的滥觞——的堪状现状,他提出了治疗散文病症的“成长散文”的概念。他说:“散文很适合于表现生命个体的精神成长和精神升华的历程,比之小说,散文可以是更本真、更在场、更贴近生命体验的心灵史”。因为有了这样的发现,才有了他的历史文化散文和乡土散文的写作尝试和 “成长散文”的命名与定位:“真正的成长散文意味着这样的作品:一个有阅历的作者,以散文的形式,集中或反复地,同时又是真诚而深情地叙述了他的人生历程,展现了这一历程的精神价值及其与时代的关系”。可以看出,“成长散文”这个概念的提出,是高海涛通过“博观约取”后的散文创作方面的理论概括,它的价值和意义还有待论证和检验,但它作为“一种向往”,无疑为当下中国的散文创作,提出了“另辟蹊径”的可以期待的指导与参照。
难能可贵的是,高海涛不仅是“成长散文”的倡导者,而且他也有自己堪称示范性的散文写作实践,他近年的一些作品,得到了国内许多作家、评论家和读者的肯定与好评,有的被《新华文摘》等报刊选载,有的在全国和省内正文中获奖,可谓厚积薄发,令人“目击而道存”。
二
不可否认,在以西方为发端的工业文明取得势不可挡的强势地位后,人类主动或被动地走上了“现代文明”的轨道。20世纪以来,一个喜忧参半的被称为“全球化”的名词,覆盖了人类赖以生存的世界。如今,21世纪的人类已经走过11个年头,人类的“焦躁”又有多少改观呢?人类“积淀”了太多的问题,人类到了亟待反思的危机时刻。这个时刻,我们需要做出具有全球化视野的有洞察力的人文判断:“对现代人来说,由于信仰的失落,世界已不能再为他提供总体性和家园感,所以人也不再具有与生俱来的饱满性。那么人就必须经历精神成长的过程,与时代、与世界共同成长。”(高海涛语)
如今,全球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促进了更多的有形的流动性,它也使得人们看待外部世界和本土处境的视角有了“互相被照亮”的参照。这种参照,不仅使“全球/地方感”的特征得以显现,也为文化发展和文学写作提供了“一切事物都要重新估价”的契机和动力。《贝加尔湖与烟斗》是高海涛访问俄罗斯的纪行散文,在《海燕》杂志分三章连载,即《伊市河风》、《木屋往事》、《白羽草原》,全文近12000字。该作品突破了一般游记散文的写法,通过对西伯利亚及贝加尔湖地区人文历史的诗意阐发,表现出对俄罗斯历史文化的熟知与内省般的同情了解。他笔下的贝加尔湖,既有前苏联作家拉斯普京那种纯净的忧伤与诗意发现,也有意大利作家斯格隆那种陌生化的旷远、宁静的观察思索,从容而深切,淡定而强烈。《伊市河风》是对一个异国边城的深刻描绘,仿佛是淡淡的河风吹来了许多别样的故事,这里有契诃夫的“三姊妹”,有彭斯的“高原恋人”和惠特曼的橡树,读来况味别传,生动感人。而在《木屋往事》中,作者向我们推开了一扇历史的“木门”,这里有唐诗宋词的意境,翠樽易泣,红萼无言,“于是妻子们来了,十二月党人的妻子,这些俄罗斯历史上最深明大义、最动人心弦的女人联袂而来。他们从风情万种的彼得堡来,从光彩照人的贵族社会来,从春深似海的主流文化来,她们来得倾城倾国。”作者肯定着信仰,作者赞美着忠贞,而信仰与忠贞,也正是当今世界所缺少的可贵品质。在《白羽草原》中,有如明镜的贝加尔湖是秀美的,湖边的白羽草原是让人心动的,但作者并不满足于自然风光的记述,在这里,因为曾经留下过“历史上最著名的牧羊人”苏武的足迹,这里的草原也便散发了别样的意味:“一个中国人,既然到了贝加尔湖边,无论如何也该想起苏武,那个遥远汉代的使臣,杰出的爱国者,历史上最著名的牧羊人,就是在这里,宣告了他的民族气节和巨大耐心,并从而流芳百世的。”不仅如此,寻着苏武的足迹,作者还收获了顿悟般的心有灵犀:“整整十九年,把自己雕塑在冰天雪地、风吹草低中的苏武,所代表的是一个文明程度遥遥领先、早已不是以牧业为本的偌大汉帝国,可以说,他放牧的是一种乡愁,一种血脉里的忠诚与信念。”作者呼唤的是气节与耐心,作者认同的是忠诚与信念。
我经常想,作者钟爱艾略特、里尔克、拉金、毕晓普的诗,也许并不仅具有风格认同的意义,他的情感之根在中国本土、辽西乡土,但他从不拒绝对对优秀异质文化的吸纳,有人说他的题材选择近似英国作家奈保尔,那就是“全球本土化”立场的张扬。而我认为这与其说是一种策略,毋宁说是一种姿态,是一种“积淀与洞察”后的文化自信。
三
印度哲人克里希那穆提说过:“生命是一种体验,在各种关系当中去体验。一个人无法孤立地生存于世,所以生命既是关系。要想认识自我,就必须得认识关系。”在一个以伦理为本位的中国社会,亲情无疑是是中国人最为看重的关系。
读高海涛的《四姐在天边》,我看到了一面有关亲情的关系之镜。透过这面镜子,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曾经为野菜、为盐水、为小狗叫而感动的四姐,在莫测的命运之手的推动下,“在八个兄弟姊妹中”,变成了“唯一因病而残、毕生不愈的人;唯一离婚再嫁、艰辛备尝的人;唯一离家出走、流落街头的人。”当四姐用撒手人寰的石子撞破“人伦关系之网”的束缚后,她将会在世间留下怎样的回声?!一个没有回声的世界是冷漠而可怕的,人的一生,要与冷漠与可怕抗争,而忏悔是其最后的底线——
从2001年至今已近十年,我都一直没有回去看四姐。有时候回老家办事或给父母上坟,也顾不上去看姐姐们。我想可能自己活得也不容易,但再不容易,作为弟弟,你的良心、你的亲情、都让狗吃了吗?真的,我的生活与精神生活,与故乡和亲人们渐行渐远,这不是我的光荣,恰是我的耻辱。我已经变得麻木,虽然这麻木有时也让我深深痛苦。
也许是我的孤陋寡闻,因为在我的散文阅读中,我已很长时间没有读过这样的文字。我无法回避我的被震撼,我被这坦诚言说的力量所打动。
《四姐在天边》,是作者刻骨的生命体验中的真情流露,这样的“成长着的乡土散文”,告慰的不仅是远在天边的四姐,它还会让活着的人,在“无尽关系”中,懂得了“直面惨淡人生”是需要勇气的。
与《四姐在天边》的沉郁凝重所不同,高海涛的《在军营那边》,则有如一首告别青春期的小诗,在淡淡的忧伤中,是一个战士内心世界的成长,在这段“军中岁月”的成长中,最让作者难以割舍的是:“忆江南,最忆是军营。忆军营,最忆是女兵。”因为生命中多了一段当兵的岁月,因为那段岁月中有了“女兵的风景”,一个军人的心灵史中,便有了“侠骨与柔肠”的支撑;因为有了这样的支撑,才使得作者多了一份“忆得绿军装,处处怜芳草”的温润情怀。
怀念故人的散文,由于和作者切身经历的关系,往往容易写得一般化,缺少必要的审美距离。但高海涛的几篇怀人散文,如《一树风槐无尽思》《母语中的光明行》《三姐九歌》《向革命打听他一生的出处》《李铁映父子与辽宁文学院》等,却能格调别出,写出一种陌生的熟悉,一种熟悉的陌生。读这样的散文,我不由得想到了他的散文观:“如果说散文的本质在于真实,那么他首先应该传达的就是这样的真实:只有经历精神危机和精神寻找,才能臻致生命的成熟、广阔与淡定。”也许只有达到这样的境界,散文才能找到真正的自我,才能独辟蹊径,形成强烈的个人风格。
四
米兰•昆德拉说过,小说的精神是复杂性,小说的精神是延续性。我想,把这样的观点移入散文之中,也是有其合理性的。在散文的精神是复杂性和延续性的基础上,我想把“散文的精神是整合性”的想法借此提出。散文创作一项复杂的精神性劳作,而这种复杂是由个体、社会、自然等多重复杂性编织而成的,没有对复杂性的总体性了解,散文将失去它必要的厚度。散文创作呼唤独特性,但每一篇优秀的散文,不会是凭空而产生的,它需要“大地般”的基础,需要在基础之上承接与延续。必要的延续性让人想到了散文的源与根,只有有了“源与根”的散文,才是具有鲜活生命力的散文。一个万花筒般迅急变化的世界,也是一个需要某些“人文共识”的世界,我们也许不能把“成长散文”当成是“整合性”的一剂“灵丹妙药”,但如果“整合性的散文”为我们提供了可以言说的“话题”,那也是一件值得关注和研讨的“散文事件”。
被高海涛的散文《青铜雨》吸引着,那一行行如雨滴般的文字,由眼入心。一篇近万字的熔“世界文化、传统文化、乡土经验、人生阅历”为一炉的“大散文”,让我有了久违的美文不忍读完的“难舍难分”。这篇发表在2011年第3期《海燕•都市美文》的《青铜雨》,后被转发在2011年第12期《新华文摘》的《青铜雨》,会是落在2011年中国散文天空的一场“及时雨”吗?这是一场以《圣经》里的一句话——“雨也有父亲吗?”为开篇的“青铜雨”,这是一场带有精神记忆的“青铜雨”,它从美国下到了中国,下到了中国“十年九旱”的辽西,它从过去下到了现在,这“青铜雨”不是静止的,而是“充满创造之举,富有创造动力”的雨。这雨来自博大精深的传统文化所孕育的中国古诗,如“燕子桃花三月雨”“黄叶空山僧舍雨”。这雨来自西方,来自爱尔兰诗人叶芝的笔下:“我在这里,一个坐在旱季的老人/被一个孩子观望,在等待一场雨”。这雨来自中国乡土,来自辽西如父亲一般的农人们对雨的顶礼膜拜:“辽西农民对雨是尊重的,在雨天,他们从来不大声说话,因为那样说不定会把云给惊散了,把雨给吓跑了。这就是大名鼎鼎的辽西雨人,他们的爱雨惜雨有时会到这样的程度,那就是宁可让雨成灾,也胜过没有雨”。这雨来自一个深知“没有故乡的人将一无所有”的辽西游子高海涛,因为他亲历了古今中外的“青铜雨”洗礼的缘故,才有了一场升华了的心灵雨,才有了经久不息的魅力:
我们的辽西多好啊,我们的辽西就是这样的地方,它干旱,却也湿润,因为那里到处是雨的土著,父亲的山村住满了雨人。 从二十多年前美国中部的那个雨天开始,家乡在我心中就一直是湿润的,而那场古朴绚丽、倾国倾城的大雨,在我心中也从未停息过。
高海涛的《青铜雨》感动了很多人,有人称其为真正的大散文,为北方的雨竖起了一座精神雕像,而且那种对“真正的雨”的呼唤,代表了人民的心声。有一位曾在辽西下过乡的旅美工程师,读后十分感动,说远在南加州,虽然那里也同样少雨,但她却更希望那里的雨能从大洋彼岸飘到辽西去,因为辽西更需要雨。还有一位作家这样评价:“高海涛站在世界与乡土之间,这是一般作家办不到的。他们没吃过洋面包,未曾扎根辽西贫瘠的泥土,不如他有如此深厚的西文功力,以及融入生命基因里的对故乡的深情。《青铜雨》让所有写辽西的散文相形见绌,别人很难超越,作者自己也不太好超越”。
《青铜雨》是否真的让所有写辽西的散文都相形见绌我不敢说,但这样的作品至少是独特的。独特性,是高海涛散文给予读者的突出印象,而这种独特性主要在于世界文化的“诗”与乡土往事的“思”之间的那种想象的张力。
五
《美国的桃花》是他的另一篇堪称独特的作品,写他的同学Y,一个远在美国的华裔牧师那种与遍地桃花相映成趣的切切乡愁:“制做故乡,需要一只燕子/一只燕子,一些桃花/假如没有燕子/只有桃花也行”,这是狄金森诗歌意象的变奏,而整篇散文,似乎都弥漫着这种淡淡的、隐秘而陌生的诗意。“后来我突发奇想,Y,他这名字,本身不就很像是一株桃树吗?一株中国北方的桃树,怀揣信仰,头顶乡愁,在美国大西洋海岸的桃林深处行走。春天也好,冬天也罢,他心里的桃花都会涌出,有时落在别人的马上,有时落在自己的车上,有时,就像现在,又落在我作为他的老同学,写在电脑上的字里行间中”。独特的环境,独特的语境,家国之思、同窗之情就这样别致、淡雅而隽永地跃然之上。
高海涛的散文是学识与才情的互相攀援,是学者的散文,却又透着诗人的灵动,举手投足,每个字符都携带着书香和浪漫。在此,我想还应该重点提到他发表在《散文世界》上的《西方美人之思》和发表在《芳草》上的《故园白羽》。
《西方美人之思》与其说是对梅里雪山冰酒的赞颂,毋宁说是对土地的赞颂:“想这圣地冰酒,生在高原,心在高原,细细品味,其中确有风笛般的高原阳光的味道,版画似的高原河谷的味道,如果继续分辨,好像在那味道的深处,还有质朴的无花果在散布着忧伤,也有寂寞的甜樱桃在蜂箱边歌唱”,但在作者看来,最令人感动的并不是这些,而是“其中像刺绣般精致的,竟有那么优雅的荒草味道,那么沉静的风沙味道”。冰酒的味道让人思念远方,也让人感念故土,可以这样说,正是在远方和故土之间,作者找到了他的文化身份并确立了他与众不同的写作姿态。
《故园白羽》是作者写的较早却正式发表较晚的一篇散文,长达万余字,从他出生的乡镇写到县城,又从县城写到“三燕故都”朝阳,由近及远,渐次开阔,涵盖了作者青少年时代精神成长的历程。在这篇作品中,浓郁的乡情几乎是以告白的方式直接传达的,但旁征博引的文风中又似点缀着远方异域风色:“有了李广,有了卢伦,朝阳的历史也就有神了。她是一片风吹白羽的土地,是燕山之外的白净草原”。这就是高海涛散文的基调,他总是乐于把中国文化的精神和西方文化的意蕴整合起来,而难能可贵的是,当他这样做的时候,却如“春梦了无痕”,既陌生又自然贴切。所以我很赞同有人这样评价,说高海涛的散文“一直弥漫着俄罗斯文学的气蕴,在辽西的风土人情、那些遥远细碎的生活中,仿佛都闻见了俄罗斯的干草车、麦田,初春的田野大地,清凉的风,吹过将化未化的泥泞小路,以及远处越来越低云朵的味道,让人于文字间,缓缓化了自己”。
《故园白羽》是乡土散文,也是成长散文,而历史文化散文的因子同样蕴含其间。在我看来,这是堪与《青铜雨》相媲美的“姊妹篇”,它不仅预示了作者散文写作的基本精神取向,也标志着其生命境界的雄浑与辽阔。托尔斯泰在《战争与和平》中曾这样说过:“生命的本质是爱,爱醒了,生命也就醒了”,也许,高海涛目前数量还不算丰厚的散文写作向我们表明,他对故乡和整个世界文化那种刻骨铭心的爱正在醒来——
这青铜般的土地,风吹白羽。
这白银般的山水,雨落凌河。
这龙鸟飞过的天空,其翼若垂天之云……
辽西的夜已深,蛐蛐儿依然在鸣唱,在这天籁声中,我相信,今夜我会做一个雨人,也会做一个雨梦,并写下一行雨中的祝福之书——给高海涛先生,也给所有关心和喜爱他的散文的人们。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