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该向谁赎身?
常识一次再次地被端上来;常识不厌其烦地告诉我们:文艺评论也是一种创作,像所有创作一样,评论也要有原创的思想,也要呈现独到的经验,当然它呈现的新鲜经验是经由对评论对象的深切把握而生发出来的。更重要的是,评论要“立主脑”,有自身的立意,目的不是再现作品中已经呈现过的东西,不是倒腾二手货,而是经由它到达作品本身不能也不适合到达的地方,表达既能入乎其内又能出乎其外的一种独立的思维成果。也有些评论不是依附于作品,而是自动投身于一些更强大的话语体系,凡此种种,不管出于什么目的,都涉嫌出卖了评论的独立主权。为什么不能贴着艺术去评论,却总要寻求远道而来的、艺术以外的东西来阐释艺术?为什么在这些本来是竖立着“常识”路标的地方,却总有人要“突破”,宁可绕远也要走另一条路?也许有人认为不如此无以“进步”,无以“深刻”,因为常识总是被指斥为“浅薄”。这分明是一种取向,涉及的首先是观念的问题而不只是方法的问题,是说什么话的问题而不仅仅是怎么说话的问题。我们要向谁赎回评论的“自由身”?“深刻”的取向在谁的书写下渐渐成为新的强势话语?
首先是理论控。这类作者似乎知道艺术有着审美的维度,有着个体的生命维度,但在实践中,他往往弃如敝屣。从从事研究的角度来看,一篇单独的、针对某一个具体艺术现象进行解读的批评是“单薄”的,是缺少分量的,缺乏深意的,必须冠之以理论的名义,把艺术表达类型化,试图说明自己的立论从来不是指向着“唯一”与“例外”,而是统摄了一类相似的东西,以理论的名义提炼出类的属性并贴上标签,惟其如此,评论才“重”了起来。而一篇有理论“分量”的批评与“美”是不相干的,也容不下尚带着体温的、没有经过理论试金石的东西。在这一型作者看来,单独的文艺评论没必要存在,所有的评论是指向着艺术研究的,而所有的艺术研究是用来验证理论的,他视眼前的艺术现场为“理论演武场”(戴锦华语)。可以看出,除了阐释而生发意义,并且用这意义验证已知的理论命题,他们不知道还有什么接近艺术的必要,也许也并没掌握其他解读艺术的方式。其实,这种艺术观念是颠倒的。理论何重,批评何轻?意义的阐释怎么就优于审美的体验和心灵的对话?类型何重,个例何轻?难道艺术不是用来描写精神生活的例外,不是通过个体的感受最终来刺痛或者温暖心灵的么?理论控从来不肯相信眼前的东西,也从来不听从审美感悟的导向,他们太崇拜理性对于人的作用,导致彻底放弃了那些通往理性之外的和到达理性之前的混沌、幽暗,同时也是神秘、空灵的“另一重世界”。说得严重点,这样的文艺评论读多了,只会阉割人们对艺术的感受和神往,渐渐变成“艺无能”。所以,从根本上说来,理论控是反艺术的。理论控所操持的西方理论话语,多为西方的哲学成果。众所周知,哲学是探讨世界观的,而理论控的评论行为常常是把“世界观”当成了方法论,这也是对理论本身的一种窄化和僵化。更多情况下,理论控常常把“伪理性”视为理性,不仅无益,反而有害。
另一个类型和第一个类型时常混为一谈,也许他们的方式和方法本来就是相类相通——有追究文艺“深刻意义”的强迫症——但是他们的动机和志向有极大的区别。这一型也操持理论来“反攻”艺术,但指向的从来不是艺术,也绝不像理论控那样满足于验证理论本身,而是意在社会现实和历史判断。在“介入”的呼声中,这一类型足可以自傲于理论控,因为他们觉得外面的天地很大,总待在艺术的怀抱里用艺术自身的维度说话,是短视,是贫乏和弱小的表现。反之,千方百计使艺术的弓箭射向现实的靶心,批评便不是“空泛”的,艺术也不是“苍白”的。他们对于艺术的“价值”是看重的,只是此价值仍然不是独立的艺术价值,而是以社会的现实的历史的标尺所界定的价值。这一型往往是貌似文艺评论者的社会研究者。“意义”强迫症的穿透力意味着总是要看到背后的东西,与此同时往往看不清眼前的东西,那些直接到达审美感受和调动心灵经验的元素,也仅被当做附丽认为不值得深究。当然,也许是因为,他们本来就缺少感受美的能力。这也就是谢有顺说过的,“也许并不是什么人都适合做文学批评的”,对艺术是否感兴趣,说的是趣味,但更是一种秉赋和能力。对于一切针对艺术现象的活动来说,艺术自身应该是起点,也应该是终点。在这一型作者笔下,不可能也不肯出现对于艺术作品的感受性描述,在他看来,一部艺术作品有没有艺术本身的维度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没有深刻地反映社会,有没有深刻地洞察历史。并且始终把荣耀归于哲学和革命,不在乎艺术本身是什么,艺术的功能仅在于充当历史的佐证,充当文献和范例,书写艺术评论只为它的“实证”性。其实对这一类人,是不好轻易做出肯定或否定的判断,因为表现社会的维度必然内在于艺术表现的维度,所以不能简单地说这种取向本身就是错的,这一型作者和那些更注重审美经验的作者,经常开动“力”与“美”的对垒赛,或是“真”、“善”、“美”的大讨论,而这些都属于那种聚讼纷纭永无止歇的话题。因为这里本没有孰优孰劣、谁先谁后的区别。但可怕的是,这一型的评论创作容易与意识形态结盟,使文艺评论本身成为一种权力话语,由此反推,可见出这一类作者追索的本不是“意义”,而是“意义”所代表的“正确”,于是在本该诉求审美伦理和生命伦理的地方,诉求的却是社会生活中的道德伦理,指向个体生命的审美活动,却升级为公共领域的公共行为,本该是柔软的(刘再复曾说过:当帝国都已成了废墟,而诗还在,“天下之至柔与天下之至刚的较量永远不会停止,我永远属于柔者的行列。”),却要变坚硬,这毋宁说是对艺术一种更深刻的扭曲,背后隐含着治学者深刻的社会诉求,表达着社会力量的消长。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抱着如此大志进入艺术评论领域的人,一直寄望于艺术能“负重”国族的命运,书写人类(或者人民)的历史,这种诉求太强烈了,以至于无暇关注艺术本身的艺术性价值了。艺术本该是反映社会的。事实上它也不可能不反映社会,问题是怎样反映,在怎样的层面上反映,怎样才没有溢出艺术自身的规定性。如果以忘记艺术为前提来关注艺术,对艺术本身是不公正的。目前,“借艺术说事”者的走向是距离艺术的内核越来越远,那种不见小说、不见诗、不见美术,只见“史诗”、只见“寓言”、只见“国族”式的评论太多了,当这些沉甸甸的华冠被一顶一顶地扣在艺术作品上,不知道那些被赞美作品的创作者心里做何想法,是当真受宠若惊甘之如饴,还是觉得评论者也有点走火入魔了呢?也许对某一个历史时段的某一种创作作此评论是符合想象的,(“朦胧诗”是一例),但这种评论很多时候是一个放错了原点的坐标系。而这当中威胁艺术的东西,更在于东风压倒西风的一元性强势思维和封闭式结论,这种思维方式和得出的结论,和艺术本身通往的开阔、无垠的超越性境界背道而驰。说了归齐,这仍然是反艺术。其实对这一类写作者我不知道该做何称呼。哈罗德•布鲁姆似乎是把前述这两类评论者统统看做一类,赠名为“憎恨学派”,倒是神似,因为假如意义强迫症式的评论仍能从外科手术般的评论中获得某种情感体验,那么这种情感不是体悟不是沉醉不是痴迷也不是超脱,而是激愤是批判是怨憎更是一种谵妄。这二者所作的评论,用桑塔格的话说,是一种超出艺术范畴的过度“阐释”,是“智力对艺术的报复”。
第三个类型,我称之为才子型的,这一型的人有文体意识,懂得要把评论写得好看,所以,他似乎是与艺术最接近的一型。不过,这其中仍然有认识的误区。这就是有一类才子倾向于把艺术看成是“轻快”的东西,仿佛不沉醉于意义的宣讲,就等于可以放弃至少是部分放弃对于艺术问题的明晰的表达,放弃观念的传达,于是制造出另一种语句优美但所指不详的随笔体文艺评论。这样的评论轻易地丧失了针对性,问题意识淡化。于是,当那些乏味僵硬的概念式语言被清理之后,一大堆色彩纷呈落英缤纷的语言同样壅塞了我们通往艺术澄明之境的道路。当我们从陈旧的中心思想归纳法面前快步走开,从理论控对阐释的无限热衷中扭头走开,从把文本沦为社会学旁证和田野调查报告的一干人的话语中逃开,我们究竟是想走向哪里?难道仅仅是为了逃向漂亮文章——一种轻型的痛快的书写中去,然后使劲地陶醉于那种轻柔和快意?犹如桑塔格调侃似的提出的“艺术色情学”莫非是我们的去处?(“艺术色情学”,其实是对漠视艺术有感性维度者的一种反语,旨在抵抗所有那些过度阐释者的意义强迫症,但也很可能无意中说明了意义强迫症之外的又一种征候,同一思维下的另一极,硬币的另一面)其实在所有谈论艺术的话语中,仅仅强调语言、文体、风格的“美感”,仍然是对艺术的本质缺少了解和缺少敬意的表现。这世上本没有能一刀两断的本质与形式,面具就是脸。这一点,桑塔格已经论述过了,更早的著名论断“有意味的形式”也包含此意。但是,这真言不仅没被应用到实践层面中去,并且,好像被彻底忘掉了。毋宁说,才子们强调写“漂亮文章”的轻松愉悦之感,阅读者强调漂亮文章的柔软口感,是与“憎恨学派”一脉相承的思路:仍然是认为,艺术的美感只存在于艺术的外在,是与表达的“深刻”与否不相关的一件事。这仍是一种将内与外做两分法的思维方式。但是,我仍要复述这观点来说明我们要做的事:不把形制和内涵做两分,意味着我们想做的是一种整合的工作,一种把整一的浑成的艺术体验,用同样整一浑成的艺术的方式理解之、沉浸之、传达之,此之谓艺术评论的一种本分。
什么是和艺术体验相通的表达艺术的方式呢?我们要用什么样的话语谈论艺术呢?这是一个太大的命题,这里只说几句“语言”的事。我理想中的是一种始终“明心见性”的语言,这种语言的质地是透明的,它既不是为了粉饰艺术创作的苍白内核而山重水复,也不须为了遮掩见解的空洞和老套而层峦叠嶂,评论写作的语言固然需要自身的“美”,但更重要的是成为“镜”,是因为折射了所言说之物——艺术本身的美而变得更美,语言的存在只为传达那种美。我们说评论也该是一种有难度的写作,其难度不在于语言内部的词与义的缠绕, 而在于一种通透的眼光,借了这眼光,阅读评论者可以一道来进入作品深处,进入创作主体内部,呈露其最宝贵的地方。因此,如果需要强调评论的语言之美,“干净”、“通透”,已经是极高的要求,所以,好的评论写作一定是难的。
其实,谈论难度和高度,或许“早了”,因为我们面对的也许根本不是置身在艺术语境中的人。
理论控执意要用理论把艺术肢解成概念的载体,意义强迫症用史料性“看扁”了一切艺术创作,自恃才华者又把艺术作品洗洗再加工装盘摆成一桌全新的文字筵席,所有这些还不是最可悲的;感受力的欠奉、语言的缠绕、文体的僵硬,所有这些也都不是最让人绝望的,比这些都严重的其实是,不管从业多久,这些人始终站在艺术的门外。你想要研究艺术么?你想要言说艺术么?请问,艺术是什么?你真正走进过并且牢牢记得艺术给予你的心灵体验么?如果没有心的维度,写评论又是用来干什么的?仅仅是为了给这营营役役的世界再造一门营营役役的手艺,让一部分人存身其间,营营役役地继续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