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路小说:欲望与文化的穿越
这两篇小说,《一个人上路》与《去香格里拉》,令人读后有巧合之感。体裁是一个中篇一个短篇,作者是一个东北一个江南,却都不约而同地写了道路,或者说写了作为象征和隐喻的道路,前者让人想起美国乡村音乐《道路之王》,后者让人想起电影《指环王》中霍比特人的道路之歌:“那条路已在前面走得很远,所以我必须紧紧跟上”。
《一个人上路》的作者万胜,是我所熟悉的辽宁70后作家之一,他帅气而又沉默,一看就是那种内秀蕴藉、很有潜力的年轻人。但我没想到他会写出这篇诡谲而又凝重孤绝的作品。小说的叙述者是一个被坠胎的婴儿,这个作为“前生命”存在而诉说的幽灵本身就带给小说文本以奇异的、超验的精神气息,好像既批判着生命又肯定着生命。而被叙述的故事主角康桥,他的人生经历与其说是可憎的,毋宁说是离奇和不幸的,他从一个虚幻的梦境开始,到一个真实的梦境结束,毕生走在欲望的不归路上:性倒错——性无能——性复活,这是他卑微生命中并不复杂的三部曲,而就在他重新焕发的瞬间,却又和梦幻中的女人一起葬身大火。
这是一个充满憎恶感的故事,也可以说是对离经叛道的性心理的个案调查。如果不是那条路,整个叙事可能并没有超出近年风行的欲望化写作,但那条被称为“文明路”的村路出现了,正是这条路,不仅见证了下塘村文明建设日渐衰败的状况,也照亮了一个人隐秘的文化命运,这条路引诱了康桥,伤害了康桥,使他进一步背负起自己并不知情的罪孽,就像童话中的驼背小人,最后与这条路同归于尽。
“文明路”作为一种隐喻,无疑是提升了这个中篇的质地,虽然其象征性多少显得隐晦。这可以联系到马尔库塞的代表作《爱欲与文明》,他认为爱欲与文明是并不冲突的。如果冲突,特别是当悲剧性冲突出现的时候,可能就应该查找文明自身的问题。不管在正常人眼中,康桥身上有多少该憎恶的东西,但从文化与文明的角度看,他还是可以被同情了解的,就像《洛丽塔》中那个想留住童年幻象的亨伯特可以得到文化宽容一样。确实,康桥有点像是中国乡村的亨伯特,他的种种倒错行径,说到底也无非是为了留住一个童年幻象,他与莫小丫的隐秘关系,更多的只是文化幻象之间的关系。套用美国批评家杰姆逊的话说,不知是古老的欲望引诱了年轻的活力,还是年轻的萌动激活了古老的生机。
与《一个人上路》相比,叶和君的《去香格里拉》则显得举重若轻,一种轻逸美学,几缕南国闲愁,构成了这个短篇特殊的亲和力。叶和君也是70后作家,在浙江一个叫青田的地方读书写作。从网上查知,青田的文化资源宏富,南有瓯江,北有太鹤山,因地产青芝,故名青田。而且还是著名的侨乡,民风飘逸,人乐远行。《去香格里拉》就是这样一个远行的故事,一个“在路上”的故事。小说写了一个叫甘蓝的女人,她有一双“永远飘忽不定的眼睛”,因而仿佛她人生的使命就是一次又一次情不自禁的“出走”。走的时间长一点,在外面厌倦了,就给丈夫长松打一个电话:“你也不打电话给老婆?——长松说,我到哪里去找你?——甘蓝说,你现在知道了,也不叫我回来?”于是,长松就去叫她回来。回来过上一段,不知跟上谁又走了。跟上谁不重要,关键是走,她必须把自己“变成一只在空中飞来飞去的鸟儿”。
这是一篇很耐读的小说。英国的劳伦斯有《骑马出走的女人》,法国的加缪有《不贞的妻子》,都是写女性出走的著名短篇,但我觉得他们赋予小说的哲理性、训诫性有些过重,造成文本意义的深奥奇崛,非“高额头”的学术型读者难以欣赏。同样是背叛和出走,在这篇《去香格里拉》中却显得风行水上,波澜不惊,连丈夫长松的表现都是平静而宽谅的,女人走了也不惊讶,女人回来也不抱怨,他甚至都不去多想女人的背叛,以及与此相关的名誉和伦理问题。纯朴宁静的山村生活,一个像鸟儿一样飞来飞去的女人,竟似乎是某种必要的浪漫和诗意。
如果说《一个人上路》是写出了文化中的生命个体,《去香格里拉》则是通过个体写出了一种文化风致,一种女性的集体无意识。细细品味,虽然叙述上还不够那么精炼典雅,却可以读出废名小说的境界和况味。就人物本身而言,我个人认为,也许可以把甘蓝看作是包法利夫人的中国乡村版,但这应该是被美国的弗洛姆重新阐释过的包法利夫人,与其说她是不贞的,不如说她有一颗憧憬远方的心;与其说她是放荡的,不如说她像一个浪漫主义的文化精灵。小说中并没有写具体的男女之情,这并非是因为欲望不存在,而是那欲望被甘蓝的一次次远行穿越了,被道路穿越了。
这两篇小说的共同点,是都表现了对乡村现实的文化感悟,同时又都和当下乡村保持了必要的审美疏离,而且都不同程度地关注到了人性的非理性层面。生活本色,文化意味,是两位作者相似的叙事追求。还有,那就是道路的意象,以及由此生成的从主题到结构的远行感。从这个角度,我想借用一个美国文学的概念,把它们称为“道路小说”。
《一个人上路》中的道路是回归、再生与毁灭之路,康桥是那条其实并不“文明”的村路的牺牲者和守望者,而莫小丫却像当今的许多乡村女孩那样,在陌生的、远方的城市里走了很长很长的路,最后饱受欺凌而归。莫小丫是闭塞的乡村文化和懵懂的青春期文化的共同产物,也是虚假的“打工文学”的无情揭露者,她的远行见证了城市的很多事情,而在回归路上等待她的又只有毁灭。她的道路穿越了文化,但却无法抵达近在咫尺的家园。但远行在《去香格里拉》中却是前赴后继的,甘蓝死了,她的女儿小鹊又踏上了远行的路,因为,小鹊也有一双飘忽的眼睛。
“道路小说”作为一种小说类型,应该不同于西方传统的“流浪汉小说”,但似也有内在传承的关系。中国当代的一些小说,特别是西部小说,我认为主要是体现了中国式的流浪汉精神,寻找的主题都比较庄严和重大。比如张承志的《金牧场》、红柯的《远去的骑手》。相比之下,张贤亮的《肖尔布拉克》可能更接近“道路小说”的旨趣,但那已是多年以前的力作了。
借用“道路小说”的概念来谈论两位70后作家的作品,我在此更多的是指一种精神道路。至少我觉得,这两篇小说是对当下乡村生活的一种视角独特的表述,并贯穿了一种精神和文化关怀,或者可以说,他们在乡村叙事和道路纵横、贯通南北、每天都有成千上百万人“在路上”自由流动的中国景色中,正开始获得新的灵感与艺术激情。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