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叙事:生命与精神的成长
2010年春天,我在辽宁文学院认识了郭宏文;2011年春天,我去辽西葫芦岛参加了他的第一本散文集《山屯物事》的研讨会;相距不过半年,在这个天地醇熟的秋天,他的第二本文集又将付梓,并邀我为之做序。看着作者笔下一幅幅水墨画般的辽西风情和乡村生活场景,我有一种特殊的感动,两年之间两本散文集,而几乎所有的篇章都集中叙述他所出生与成长的小山屯,这不仅表明了作者情感积淀的深厚,而且这样全景式的乡土叙事,也象征了时代变迁和精神成长的双重轨迹。可以说,从《山屯物事》到《山屯情愫》,那个辽西大山深处的村庄,在某种程度上具有了福克纳笔下小镇的意义。
事实上,当前的散文创作环境并不乐观,一方面很普及,一方面又很普泛,在表面的繁荣中不难看到模式化的滥觞,这种模式一个是文化散文,一个是乡土散文。文化散文的模式化在于不管作者本身有没有文化,仅靠随意查阅到的一点史料就敢动笔,使散文写作流为肤浅的翻案文章;乡土散文的模式化在于缺乏对乡土经验的真正尊重和了解,流于平庸的忆旧和矫情的感怀,而内在的乡土精神却少之又少。在这样的创作环境下,作为一个散文作者,能够不断突破自己内在的局限,突破题材带给人的创作背景下的抑制,以不辍的笔触,将灵魂中浩荡奔涌的情愫,将个人成长历程中欲说还休,又欲罢不能的三千世界,五方天地,叙述得如风拂过,如雨沐心,这除了作者率真、诚挚的内心力量,还需要一种叙事力量和特殊的移情才能。
我一直认为,散文其实很适于表现生命个体的精神成长和精神升华的历程,比之小说,散文可以是更本真、更在场、更贴近生命体验的心灵史。宏文的散文就是这样,那些曾经在时间中飘摇的时日,那些曾经有过的灯光与暗影,那些曾经亲历的欢乐与忧伤,都在作者经由岁月沉淀后的表达中,变得深情起来,隽永起来,也让这大地上的平凡生活,渐渐变得起伏跌宕,甚至是斑斓而抒情的。这同时也是作者心灵中,对家乡故园怀念的激情和回报的深情,两种情感在作者的散文中也是浑然一体的,并始终贯穿于他的每一篇文章的字里行间。比如《石头院墙唱着歌》:一阵一阵风吹过,那院墙都在静静地思想着。院墙承载着院子主人们的故事,并且它总是在风雨萧疏中,盘点着故事的价值。还有《烟道的气脉》:那房顶烟囱上袅袅升扬着的烟道的气脉,不也正是家园的气脉、山屯的气脉吗?而《秋分下梨》中,那个知恩图报的孩子,其实也是我们每个人童年的写照:“望着两棵梨树,也望着梨树下的父母和母亲,心里真的感觉,我的父母,就是擎起我们这个家的两棵大树”。此外像《胡豆绿》《屯口倒下一棵树》《老爷的鞋楦》《如师的奶奶》《怀念父亲》《母亲和她的线板子》等等,无一不深深浸润着作者对故乡的无尽眷恋,读来令人既温情也酸涩,既陌生也熟悉,一种民族的乡愁回荡于心,因为在那个辽西山屯发生过的那一切,其实也在中国大地上发生过的。这样的表现,同时也使他的文章格外生出了理想与信念的底色。
严格地说,有理想、有信念的散文创作,在当下尤其是难能可贵的。而宏文的信念主要表现在情感上,那种抒情兼议论的、充满个人经验和体悟的强烈的情感。《山屯情愫》和他的前一本散文集《山屯物事》一样,还是集中写一个真实的辽西山屯。这种执着本身就令人感动。而更令人感动的,是他的乡土叙事总是离不开亲情,浸润着亲情,他写了父亲的深恩和母亲的挚爱,就像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特别是母亲的形象,我觉得郭宏文通过一篇篇散文,几乎是塑造和刻画了这位辽西母亲的形象,她不仅善良,而且通达;不仅智慧,而且能干,会过日子,会种菜,会养育儿女。这就是辽西母亲,既朴实厚道,也机智聪慧。郭宏文给我的感觉就像他的辽西母亲,貌似朴讷,却偏能妙语连珠。总之,郭宏文的记忆美学,是与回报和感念连在一起的,回报母亲,回报故乡,回报大地。这可能也是他的创作动力,是他的基本信念,更是他的生命与精神的成长文本。
福克纳说过:“每一个男孩都是一部伟大的成长小说”。我觉得,既然有成长小说,也因该有成长散文,因为少有有些男孩,他们宁愿选择散文的形式表现自己的心路历程。如果说散文的价值在于情趣的深度与广度,那么它在生活的情趣、文化的情趣、田园的情趣、游历的情趣之外,也必然应该有人性萌动的情趣,精神成长的情趣;如果说散文的本质在于真实,那么它首先应该传达的就是这样的真实:只有历经精神危机和精神寻找,才能臻致生命的成熟、广阔与淡定。实际上,精神成长过程在各类各家的散文中都有不同程度的表现,因为这种文体由其内在特质所决定,总是包含着作者自我的介入,包含着人生经验的记录。特别是在饱含人生体验和亲情感悟的乡土散文中,个人的成长道路几乎是不可回避、自然天成的主题。比如宏文笔下的《打羊草》《蝈蝈》《朱老编》《三叔的影子》等篇章,都可看到作者精神成长的脚步和独特的情感历程。而《母爱深深》中的叙述更令人心动:“在母亲身边,我们盼着二月二,母亲会让我们围坐在她周围,吃她给我们拆的猪头肉;我们盼着清明节,我们盼着立夏,母亲会给我们每人炖一碗鸡蛋糕;我们盼着端午节,我们盼着中秋节,母亲会给我们分月饼;我们盼着全家每一个人的生日,母亲要煮鸡蛋,我们大家共同祝贺他;我们更盼着过大年,放鞭炮、吃饺子,还要穿新衣服。一年四季,我们在母亲身边总是充满期盼,总觉有奔头。”这样深情而质朴的文字,使我想起了郭文斌的《农历》。今年八月参加在北京举行的茅盾文学奖评选,我就很看重这部充满文化诗意的长篇,我觉得《农历》的价值,在于接通了《诗经》的伟大传统和源泉,而这一传统的核心不仅是民俗节序的,也充满了天人合一和伦理亲情的现实体验。
美国诗人戴维.扬有一首小诗叫《母亲节》,其中这样写道:“ 我如今开始理解了/她对我们所有人的爱,并瞬间充满/那爱点燃在过去的岁月里,但我却无法亲近/这谦卑朴素的灯盏”。在宏文《看露天电影的记忆》中,我们看到了相似的灯盏,而这灯盏又和回家的路联系在一起——小时候,虽然“母亲同样喜欢看电影”,但更多的时候还是在家里守望孩子们的归来:“我们啥时回来,都能远远地看到,我们家的窗户,还被洋油灯照亮着”。母爱如灯,照亮的不止是山乡的夜晚,也照亮了孩子们回家的路,成长的路。我觉得,路与灯的意象是宏文散文中的核心意象,也支撑起几乎所有乡土散文的情感结构,因此,乡土散文中的成长主题,就如同郭小川的名篇《乡村大道》所写的那样,“乡村大道,我生之初便在它上面匍匐/当我脱离了娘怀,也还不得不在上面学步/假如我不曾在上面匍匐学步,也许至今还是个侏儒/乡村大道,所有的山珍土产都得从此上路/所有的英雄儿女,都得在这上面出出入入/凡是前来的都有远大前程,不来的只有老死狭谷。”
这样的诗句,我认为既是乡土散文的情感原型,也是成长散文的情感原型。
也恰恰是由于情感的注入,宏文笔下的辽西山沟,不仅是灵秀的,甚至也是富庶的,几乎没有辽西特有的干旱、贫穷的迹象,几十户人家,就沟里沟外、坡上坡下地散落在那里,或者说诗意地栖居在那里。作者对少年时代的往事记忆得那样清晰具体,描述得如数家珍,而且有一种朴实的灵性。很多细节都能让人记住,比如《一阵风刮进山屯》中对风的诗化:一阵风其实是一杯酒,而另一阵风就是下酒的小菜。而年幼的作者渴望“超过了四太爷”,并“会把风的脉象”,然后“像风一样改变着山屯的春夏秋冬”。《雪韵的山屯》中的山野,闪耀着梦境般的光芒,是作者童年记忆中的神话。《前山的色树》中的枫树,则承载着美妙的意蕴:“夜晚的黑暗中,它们悄悄地捧着月亮,也或静静地挂满星星,照亮屯中的小路和零散的院落”。就是这样的辽西山沟,在《怀恋山乡》中,更加出神入化而淋漓尽致:“山乡的山是奇特的”,“山乡的树是奇特的”,“山乡的石是奇特的”,这无数的奇特,就犹如山乡中绽放的奇葩:“独峰高视群雄,双峦依如情侣。”“活现披纱少女;造化素雅新娘。”“有像香炉的,有像鸡冠的,有像鹅卵的,有像虎头的,大小拼凑有致,高低搭配和谐”……可以说,宏文笔下的辽西山屯,既是写实的,也是心灵化的,既是质朴无华的,也是充满魅惑的。 那些浸润着浓浓情感的乡间风物和生活景物,在作者笔下,展现出一种原生态的奇美。其情感的深度,情趣的广度,都是近年的乡土散文中所并不多见的。
当然,宏文的散文也有其自身的某些不足,整体看好像原生态的情感更充分,而部分篇章还有待艺术的提升。但我相信作者的心志和写作潜力,相信我们以后会读到他更多也更完满的作品。如果说我对宏文的写作有所期待的话,那其实也是我对自己和整个乡土散文的期待:乡土散文的题材应该是乡土的,但形式却必须超越乡土。不仅要有怀念的激情,记忆的激情,也要有形式的激情,艺术的激情,真正能够走出本域,融入全国,走向世界的乡土散文,它首先和最终都必须是“语言的艺术作品”。
从《山屯物事》到《山屯情愫》,我看到到作者正在向乡土散文的更高境界而行进。因为读他的这些散文,我们不仅走进了辽西的一方风土,也见证了一个辽西少年的成长,以及他当下此刻的心灵经验。这其间有纯真和明快的心语,也有自信和从容的回望,更不乏深切和繁复的眷恋,而所有这些,恰好构成了散文创作的审美核心。因为在我看来,正是一个人的精神成长史,成就了一篇篇优秀的散文,或者说,真正的成长散文意味着这样的作品:一个有阅历的作者,以散文的形式,集中或反复地,同时又是真诚而深情地叙述了他的人生历程,展现了这一历程的精神价值及其与时代的关系。这正是我们在《山屯情愫》中所能体悟到的。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