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子的精神脉息
发布时间:2021-08-20 来源于: 作者: 刘恩波 点击数:次
1
走在黄州的路上,心里很是激动。从武汉傅家坡公交车站搭乘大巴到这里,为了看看苏东坡的赤壁。虽说来去匆匆,甚至都没有空儿到堤坝上眺望一眼长江。然而,在苏东坡纪念馆的短暂停留,还是惹人发思古之幽情。当日游客稀疏,在亭台楼阁间款步而行,能听清足下的暖暖跫音。望着东坡先生的寒食帖,视线被心内的浮想摇曳地翻滚起历史的波涛。那个时候,我骤然想跟一个忘年的朋友诉说一下自己的周遭感动。却很可惜当日她关机了。不过后来回到家中重温她的《明月清风与流水——东坡先生的黄州岁月》,我更加欣慰在身边居然遇到了苏东坡的隔代知音。
“在黄州,东坡从向皇权朝拜,逐渐转到向自然朝拜,向苦难朝拜,向心灵朝拜,向诗朝拜。”“所有诗人的最后家园都是自己的诗,都是自己的内心,寻觅外在的家园只是为了给自己内在的精神家园找一个物质显现物。黄州的明月清风与流水是他回家的路径,这不仅是一种可能,也是一种必然。”语出肺腑,由博返约,盛载了诉说者本人的洞察和体悟。更让人仿佛触摸到了她一颗赤子之心的怦然跃动。
不必讳言,这血浓于水的文字是智慧而美的,敏锐而内在充盈的,一如读她的散文集《时光之水》和《当理想遇到权力》,欣赏她字里行间容纳的精神的浩瀚,风行水上一般传达出历史的厚重感,不知不觉触摸到人性丰富驳杂的底蕴和混沌之态,并且能切身领会那其间折射升腾着的一个生命沉思者的博大心灵气象。加之她发表在《上海文学》、《随笔》、《海燕·都市美文》、《文学界》等著名刊物上的若干集外作品,它们一起荟萃氤氲着这位辽宁籍作家的独有的气魄,不俗的格调与稳健别致的创作风貌。
现在该说出她的名字了:张大威。
2
当年《辽宁日报》的资深记者、报告文学作家李宏林曾经以“冷面回眸”来审视界定张大威历史文化散文的价值落点和生命取向,说她“以别样一种目光,在浩如烟海的历史长廊里,把一些常被人忽略的文化角落开掘出来,并生发出令人心颤的话题,对影响了中国人几千年文化精神的中国古文化虚伪丑陋的一面进行批判。”这当然点到了张大威创作中的某些共通的本质,譬如对官本位的深度剖析挖掘,对儒家安贫乐道实质的颠覆性质疑,有关文人活法的超越性省思,等等,确实构成了其作品核心性的建构与生成所在。
董桥尝有言,历史的伤痕就像陈年的风湿,刮风下雨都会疼。我特别留心这句话里隐藏的文化忧患感和生命的沧桑意识。而这也是张大威之所以要为中国古文化残存的某些负面价值进行刮骨疗毒的内在原因。
在张大威笔下,历史人物的弱点某种程度上不仅仅是人性的软肋,心灵的污点导致的,其魂之所系的根由应该归结到文明体制本身的症结。就说四处碰壁累累若丧家犬的孔子朝朝暮暮渴望着恢复周礼,让整个社会践行礼教文明的温煦和风,殊不知历史王道表面上供奉的礼仪装点与历史铁血法则实际上奉行的权力崇拜几乎风马牛不相及,封建政治规则的森严铁壁让孔子弦歌不辍的生命追求彻底变成了“比烟花更寂寞”的文人秀。在几千年古中国的历史长河中,抱持“天不变,道亦不变”的人注定活得很倒霉很落魄,“忠魂悲歌”的屈原如此,“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杜甫同样交的是华盖运,归结起来他们都走不出王道乐土所给定的终极性的信仰失衡。当古典的人文理想把王道视为天道的一部分甚至全部来实施践行,则屈原的美政理想从根本上就成了风雨飘摇中的“语言乌托邦”;杜甫的昌明社稷的心灵渴望则注定变成游子无根的漂泊的梦境,归根到底不啻轻烟一缕。或许,“人扮演什么角色都是由历史决定的。人,谁都没有权力向历史要得更多。”可问题是,当一种文明是以其中最优秀的一群人当祭品献祭的时候,我们势必会产生彻底的省察和追问,天如之何?人如之何?即便相隔了一段茫茫风尘的岁月,这朝向终极的拷问和质询依然是时代不能拒绝的精神性话题和心魂要义。
3
张大威向往诗化境界,但在对历史的读解中,却没有诗化历史。甚至也远离了用功利主义价值观对人生和人性所做的无奈考量。洞察权力意志的荒诞,俯瞰生命出没于社会复杂变局和困境里的悲哀凄凉,烛照心魂的上下求索左右彷徨的内外交困和失据,是张大威的剑胆琴心,亦是她的柔肠百结。
说句老实话,这些年读书阅世,越来越把历史当成人生和人格的一面镜子。我神游于庄子和第奥根尼那奇情异彩的世界,但是却没有勇气、胆识和幽默他们。于是只好退而求其次,去耐心搜求和寻找拨动自己心弦的文字,视为打开生命情怀和境界的窗和门。我遇到了好几个值得分享的参照系。譬如,余秋雨的,王充闾的,李国文的,李敬泽的,当然也包括张大威的。
平心而论,他们各有特色和优点,是精神的互补性存在。有意味的是,不久前我把国文先生的《中国文人的活法》,敬泽同志的《小春秋》,还有大威师姐(我们毕业于同一所大学)的《当理想遇到权力》,放在一起看,那才叫过瘾呢。
国文读史有小说家笔法,古今中外,联类取譬,搅成一锅粥,其滋味苦辣酸甜涩五味杂陈。敬泽阅史,大处着眼,小处落墨,灵性挥洒,欲罢不能,只举一例,集子中有《办公室里的屈原》一文,说屈夫子“只把大王比成了老公,当自己是怨妇”,由此引申,想到中国男人恒久的心病,——“自古以来,男人们见了女人还是男人,见了有权有势、高高在上的男人,马上就在心里变成了楚楚可怜的女人。”可谓直击要害,妙言隽语,味在咸酸之外。
看大威师姐的力作,则又是另一番格局和境界。她不仅有犀利清醒的目光,譬如对愚忠心理的“超常态”的揭示,将屈原和杜甫的命运悲剧视为体制和性格的双重纠结,另一方面,她还有铁肩担道义的古道热肠,将司马迁的锥心苦痛下对信使的激情守护比喻成发出温厚光芒的夜明珠,融入天地,辐射出人之子的心灵脉息。
大威姐读史,贵在以“六经注我”,援引著名评论家古耜的看法,她的重在现象分析和价值重建的古代人物散文创作走的是“微言大义”的宋学路线,每每从史料和掌故里挣脱出来,从而激发催化出属于自己的内在精神格调。借他人之酒杯,浇个我胸中之块垒。
而这种内在精神格调既浸润点染了古典文脉的人物品鉴风习,又加上了现代理性价值观的参与、梳理和构造。正是因为两者水乳交融地渗透化合在一起,我在读到具体的文章时,总是为其中贯通的审美情怀和批判意识的双向冲击力而暗自惊叹折服。应该说张大威的文字里充满了浪漫气息、超越性的理想主义体验和深挚的内在感动,而与此同时,她的理想主义又是根植在以精湛剖析、深切体味和多层次解读为价值旨归的经验主义历史地基上的,这使得她的诸多勘察、领会、把握和勾勒,超越了泛泛的历史公共性和所谓的客观性,进入了诗性的个性的心灵书写。
举例为证。《司马迁:活着的理由》从一开始,就应和着作者心里的感念与怅惘,“那年,车过韩城,秋雨泠泠。”如此的天气,想到附近有司马迁的墓,她当然会思绪纷飞。尽管最终未能去墓前探望祭拜,可是作者依旧在深情地凝眸聚焦着司马迁的人生之谜。她从司马迁的身世命运性格一直写到悲剧发生的历史场景和具体细节,她点出《史记》作者心灵炼狱的入口和出口的内在联系,融入时间和永恒的精神写照,不正是司马迁神圣的使命感和终极的依托所在!正是为传递历史的情感温度,生命的历史价值,他的忍辱负重委曲求全才成为活下去的惟一理由。这大概也是张大威沉浸在悠悠千古的文明腹地和脉络中探寻人生道义的最迫切最根本的艺术冲动之所系。
4
与大威姐相识快二十年了,我们生活在沈阳——老话叫盛京的古城里,漫长的岁月中,彼此过往不多,但偶然的相遇重逢,她总是鼓励感召我对于文学的热情和痴心。她曾经担任过《辽宁日报》的文艺部主任,策划组织编辑了《大周末·文化沙龙》和《北方》文学副刊,在受到滚滚商潮影响文学版面日益萎缩的情况下,她和她的同事抱持着对精神家园的守望的虔诚,刊发了一系列有影响力和感染力的精品佳作。而我无疑是这块心灵土壤的受益者之一,就像大威姐在她的第一本书《时光之水》后记里写道的,“文字的薰香是一种深深的生命依恋……天地寂寞唱大风,诗人的心都是相通的,不论他是参天大树,还是幽栖小草。”而我这颗幽栖小草很长一段时间里得到了《北方》泥土的默默滋养,感受过大威姐如沐春风的栽培和浇灌。
也许她来自乡村,我也来自乡村,高天厚土野花草茎是我们生命的根脉血缘,才筑造了朋友之间的缘分。大威姐写乡土的文字较比文化散文数量要少些,不过却是我同样珍惜的一种散发着作家全部身心感动和感悟的精神劳作。尤其是她的《消逝的村庄》发表之后影响深远,被收入中国散文学会主编由花城出版社推出的《新世纪优秀散文选》等各种权威选本,并获得首届郭沫若散文随笔奖。
《消逝的村庄》在我眼里是实实在在的献给故土和母亲的赞美诗和安魂曲,更是异常动人的人性忏悔录。今天重读这篇力作,还依然能够为其中浸透了生命热度和心灵撕裂感的描绘和捕捉引发由衷的共鸣与回味。“如果你的母亲脸上有九十九条皱纹,那么其中的九十八条是为你而生,只有一条才是时间的刻画。”在大威姐颤动着忧伤、悲悯和不安的笔端,作为庄户人的母亲的形象是那么淳朴善良无私忘我,她在苦难和忍耐的极限里打磨着生活和岁月的粗瓷碗,给它增添了许多道细密而不规整的烙印。我曾用“向着根芽滋长”来体认大威姐对故土和亲人的深切的爱之绵绵,而这又是与她对自己心灵的隐痛的观照为重要参考依据的。她不留情面地解剖着个我的卑微、漠视和趋附潮流与时尚的无奈,在城与乡,故土和现代化都市,淳朴和浮华之间,作者做着富有灵魂张力的两难抉择,那是故园情结的深层次祭奠和疏导,也是游子思乡而乡情乡土意蕴遭到彻底改变后的挽歌般的乡愁表达。在此,“文明的油彩和装潢不见了,我们看到的是一颗赤裸着尖锐痛苦的诗魂沿着故乡缠绵的河流淡淡的月色和老母亲的浓密皱纹的线条袅袅上升。”
5
在张大威写屈子的篇章里,她既写到了屈子的愚忠,又触及到他的“受命不迁,生南国兮”的橘一般的品格,并引用布罗茨基的话,“墨水的诚实甚于热血”,体察到那种对故国热土的深切拥抱和依恋的决绝性力量。这是读史者悠远的目光和虔诚的心愿所在。
也许,人改变不了自己的出身、秉性、环境和气质,但起码可以借助精神的劳作使得内心丰富充盈敞亮一些。而这大概也是文学的无上功德。
大威姐是喝辽河水长大的,是啜饮着古典文化的玉液琼浆而寻觅到自己的幽幽廊道的,她时下的写作也正是依傍着故乡的泥土和云彩,贴近着古文明的九曲回廊去实践着自己对生命的深度打捞和开采,那么在此我真心祝祷她依旧默默地安坐大河旁,“静听逝者的足音叮咚,默想河的浪淘人物”,看顾着自己典丽的文字,与沧桑恬然共在,跟岁月温婉交谈。
(编辑:moyuzhai)
推荐资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