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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格兰流年》:自我生命的真诚检视与思辨

发布时间:2021-08-20 来源于: 作者: 李掖平 点击数:
  余华曾说想要成为一个出色的作家,只要拥有一个出色的童年就够了。这句话用在海涛君身上正合适。
  捧读他的散文集《英格兰流年》(电子版),尘封已久的童年感受和心灵震撼被唤醒被激活,生猛活泼地复现于心间眼前。这种沉默坚实的阅读感觉告诉我,这是一部回望童真岁月的书,一部探究生命真谛的书,一部思辨心灵真实的书,更是一部敞开审美魅力堪称高格高境的书。其审美魅力和高格高境,既缘起海涛君极为丰富而复杂的文学背景——信口信手而至的古典文学修养,负笈海外所濡染的欧美书香,批评理论的熟稔演绎与运用,文学翻译的妙笔天成……他是很多人都希望成为的那种学贯中西、横跨古今的通才;更源自海涛君人品的刚直笃厚和性格的坦荡真诚——对良善竭尽全力呵护,对朋友掏心掏肺相助,对弱者真心诚意帮扶,对恶俗坚决排拒鄙弃,对奸邪奋然拍案抗争,他是很多人都愿意与其成为好友的“哥们儿”。按一般规律而言,才情丰饶之人写散文,其磅礴的知识系统可能会成为情感的阻碍,进而危及到散文的生动与真实。我们经常看到很多理论家乃至哲学家的随笔散文,很犀利很睿智也很沉厚很深刻,却无论怎样读却都觉得有点儿“隔”,难以化神入心。究其原因就是知识侵略了真实,学问遮住了灵性,难免有匠气之嫌;而品性坦诚之人写散文,其刚直的人格可能会因为习惯直来直去而流于文风简硬。但实事求是地说,这种担心对《英格兰流年》而言是多余的。这是一部难得的“奇书”,其形糅于华洋之间,也典雅,也灵越;其气合于林语堂、梁实秋的小品,平平出之,舒缓终卷,别有滋味;其神类乎周涛、张承志的边疆写作,有荒原灵踪森森然一股苍茫朴笃之韵;其行文走笔兼具华彩与平实、放浪与节制、沉实与飘逸之美,既浩荡着质地均匀的温暖与真诚之感情,又蕴涵着飞扬灵动的鲜活与饱满之诗性,从中可以读解心智的深邃,理解生命的本义。其难得,正在于它杂树生花的繁复性和包容性,以及在繁复性和包容性之外所无可置疑的真情实感。
     这部散文集从题材上很难归类,记人、叙事、写景、抒情、哲理、议论应有尽有。赤子之心,故乡深情,游子思归,历史感慨,自然妙化,身世自叹,亲朋之变,人文关爱交织互现,可视为作者丰富生命经历的一次总结与整理。其情感结构则属于万象归宗百川入海,作者将故土家园作为抒情起始,所有情感都摄于故园情结之中。黑城子,作为海涛君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或许是一个历史显赫现实喧闹的所在,但在其身为游子和归人的心念中,它更是自我生命的本质,是自我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核,是人生的唯一皈依,只有在梦中绸缪或者再次登临的时候,才能承载起一种深沉的家园之思(《故园白羽》)。理解了这一点,就不难了悟为什么海涛君无论是写到大洋彼岸,还是写到美诗英文,或是写到城市倥偬和大学安闲,总是要执拗地把话锋转回到故乡去。正如《青铜雨》一文,作者以北美的雨而起,以《圣经》到荷马的雨而起,以詹姆斯教授的雨而起,但以故乡的雨而终,以农夫祈祷的雨而终,以父亲母亲的雨而终。也正如《记恋列维坦》一文中俄罗斯画家列维坦的油画,不再是悬于明堂的一幅幅纯粹的山水风景实物,它被一个喜爱白色的老师小心翼翼地藏于书箧,从不轻易示人。而童年中对于列维坦油画的惊鸿一瞥,却点燃了作者穿越半个世纪的怀旧情结。这种怀旧,不单纯指向一个俄罗斯画家,更指向作者所无法回溯的童年,以及永远在童年里鲜活着的人和事。
     集中有多篇写到文革和十七年时期,然而从中我们很少看到对愚昧、黑暗和血腥场景的直接描写,作者更多给出的是这样的画面:“记忆中生产队的钟声是那么悠扬,生产队的田野又是那么令人向往。黄昏时分,生产队的大车回来了,大红缨鞭子咔咔脆响;生产队的羊群回来了,在村口像白浪头似的能把行人撞倒;然后是年轻的社员们,翩翩而降地从山顶上出现了,他们荷锄归来,欢歌笑语,一幅‘遍地英雄下夕烟’的图画(《三姐九歌》)。”也许是因为作者那时是贫下中农出身,并未遭遇直接的政治压制,也许历史在某些细节处并不如我们想象的那样整齐一律,在民风憨厚的乡野处人性善良依旧:“实际上,乡村的‘文革’和城里的‘文革’有很大不同,乡村的文革是静悄悄的,虽然也搞批斗,也有打人,但总归是乡里乡亲,民风向善,而且你再斗再打,地里的活毕竟不能耽搁,否则到秋天没粮食,你吃啥呀?”细读之下,我们会发现其间实际纠缠着一种少共情结(也许仅仅类似),在叙述那个年代时,没有连天黑日的倾诉与告白,反而有一种难得的平静——这在很多人看来也许是不可思议的,但它至少在一个孩童的记忆和情感中是真实的,作者以这种反常合道告诉我们,历史再怎样荒诞,它也留印了我们的身影,磨砺了我们的心性,塑造了我们的生命,正如张爱玲所说“因为懂得,所以慈悲”,伤逝惜美之情乃是常态,所以作者时常对逝去的历史流露出某种伤感:“随着前苏联的解体,一种博大的美正在离我们远去(《贝加尔湖与烟斗》)。”
     然而作者的这种伤感,并非在作历史的翻案文章,而是从个人情感和艺术情感的角度去真实追忆,看似是追忆历史,其实是追忆历史中的自己。他将自己同时置于历史之中,在反省历史的同时也反省自身:“我觉得自己不仅幼稚,而且简直是可怕的。动不动就推断别人有罪,这难道不可怕吗(《苏联歌曲》)?”作者在审史审己时,摈弃了尖锐的直击式批判,常用巧妙而令人捧腹的反讽之笔而令人击节叹赏:“他害怕和仇视革命的红色,连批改作文都不用红墨水,而用蓝墨水,把作文改得像黑暗的旧社会。更有甚者,人人都要随身带的《毛主席语录》,也就是‘红宝书’,他却用白手绢给包了起来,真是用心何其毒也,婶可忍叔不可忍!云云。”(《记恋列维坦》)正是各种情感之间的相互调和,形成了人生的丰富与复杂,作者将这些情感书写出来,自己的真实人生也就如影随形。长篇散文《苏联歌曲》结尾读来意味深长:“我摘下几朵野菊花和勿忘草,细心地放进我的挎包,挎包里有杜曼尼斯那本英文诗集,还有我准备送给姐姐和海芳姐的礼物。”这一小段文字虽然简短,但情感含量非常大。“野菊花”这个意象以及“姐姐和海芳姐”,代表着辽西丘陵地带的故园,“勿忘草”的花语代表思念和眷恋,“挎包”则是文革红卫兵的标志,“杜曼尼斯的英文诗集”则代表着作者对于知识和世界的向往——这些形上形下大雅大俗的事物混在一起,不正表征了人生赐予作者的珍贵礼物吗?
     与作者的情感特征相似,其语言也呈现出花雨缤纷繁复多彩的特征。既有《故园白羽》《父亲的菜园,母亲的花园》《苏联歌曲》《英格兰流年》的缱绻温厚,也有《贝加尔湖与烟斗》《四姐九歌》《四姐在天边》《青铜雨》的壮怀激烈,既有《在军营那边》《记恋列维坦》《南极往事考》《寻找男孩卡拉克》的自然洒脱,也有《向革命打听他一生的出处》《春天的告别》《天真烂漫“太阳狮”》《故乡海岸桃花》的凄婉哀伤,既可以轻易地找到作者信手拈来的古典诗词:“ ‘八千里路云和月’的流放,挡不住‘当时年少春衫薄’的柔情。而镣铐也真就那样破壁而飞了,等着在许多年后化为展品”(《木屋往事》);也能轻易发现乡村土语的淳朴憨直:“海芳姐的笑像野山枣,酸酸的、憨憨的”(《苏联歌曲》);同时还有大量插入的艾略特、哈金等诗人的经典诗作以及西方古谚民谣,不断被作者引用为情感与心灵的注脚,使许多散文更加优雅精致:“‘夏天最后的一朵玫瑰,还在孤独的开放’——这是爱尔兰民歌还是英格兰民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所有她可爱的伴侣,都已凋谢死亡’。这是否意味着,当夏天即将离去的时候,玫瑰是英格兰大地上硕果仅存的花呢?(《英格兰流年》)”
     这些多姿多彩的语言各具魅力,但作者的斐然才华更彰显于驾驭这些多元共生的语言形式使其混合杂糅浑然一体,这是语言技法的优美与精湛,也是语感语体的纯熟与圆通:“这件事可能经兵士之口传入朝廷,又传给百姓,越传越远,越传越招人喜欢,到了唐代,有位‘工于叙事’的诗人叫卢伦的,又把这件事吟成〈塞下曲〉,流传至今:‘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语气洗练,如勾白描,可谓传神之作。(《故园白羽》)”这种将“越来越招人喜欢”的白话土语与“工于叙事”、“语气洗练,如勾白描”的专业语言以及《塞下曲》的古典诗词相互杂糅的语言,在《英格兰流年》中比比皆是。而日常用语、西方民谚、古典诗词相互缠绕的语段也层出不穷:“ 这田园风的海,恰如《诗经》里的蒹葭篇,一片清风白水,足可澡雪心胸。还有一句英文成语:plain living and high thinking,译过来就是‘平淡的生活与高远的思想’,我喜欢这句成语,觉得此刻它就蕴含在每一朵浪花中,并显得陌生而别致。(《故乡海岸桃花》)”这种语言的杂拌,形成了丰富的层次感,与其情感的多样性相互辉映。
     正如在散文集中被多次引用的著名诗作《荒原》一样,作者的生命与灵魂中其实也有一个荒原,但与艾略特“四月是一个残忍的季节”的荒原不同,海涛君的荒原充满人世的温情,充满对世事的宽容,充满对历史的理解,也充满对自我生命的真诚检视与回味——这种从情感到语体的“充满”,使《英格兰流年》厚重丰盈高标独立。假如说艾略特的荒原是荒芜的,那么,高海涛的荒原则是滋润鲜活的,它永远地生长在逝去的时光中,每次回望,如沐春风,如栉春雨。

作者简介:李掖平,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山东省作协副主席、《山东文学》主编。
 
(编辑:moyuzh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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