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迂回的寻索和探测――试论李皓的诗歌创作

发布时间:2021-08-20 来源于: 作者: 刘恩波 点击数:
  近些年诗人李皓的作品开始不断出现在我们的阅读视线中,那些流淌着乡野植物根茎气息、涤荡着都市人精神焦虑和诉求的生命因子,进而勃发出灵性底处回环碰撞击打节律的诗行,落地开花,茁壮生长,显示了一位日趋稳健成熟和大气的写作者的沛然气象。
  在罗伯特·勃莱的一次访谈中,他提到詹姆斯·赖特在明尼苏达大学期间发生的写作趣事,一天赖特告诉勃莱,“两个星期前我把这首诗放在抽屉里,今天我回去时这首诗长大了……”,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也许,“诗的长大”是个形象的比喻说法,它表明真正个性化写作的开始无疑是要抛弃和放逐自己早年的迷路和种种魔障的困扰,而得以别开蹊径浴火重生,终于寻觅到崭新的诗歌地平线。
  李皓的创作状态带给我们的正是这种写作旅途上的骤然中断、转向和重造。据说他曾经写过青春诗和军旅诗,也出过一本诗集,当我索要的时候,他婉谢了。这样也好,一个隐藏了少年意气和初来乍道的稚嫩和生涩背景的诗人,再度出击,为他的读者捧献的或许注定是储备积淀之后的余味绵绵的佳酿。
  
1
  最早读到李皓的作品是组诗《不动声色》,我将其视为他新一轮创作的源头和肇始。在那些别致的舒缓的甚至有点蔫巴的诗行里,我意外地察觉到这个人的东西是有分量的。他试图在不动声色不咸不淡抑或不喜不怒的平稳语调里,见证和陈诉一些平凡生命中注定被湮没埋藏遮蔽的就如同火柴头一般眼看就会燃尽的“觉醒”。于是,他悄悄地用诗意的方式将这些光点挽留了片刻,在须臾里照见自己的颤抖、抚触和揣摩。当然,他的诗歌不是有意识地想燃亮什么,那是浪漫主义的浓缩和放大,反之,围绕着贴近某种本源或者实质的迂回,从而近距离地把握和捕捉一点生命的情味儿,构成了作者写作的动因。请看他的《返程车》:
      
  七十元或者八十元,有时贵一点儿,有时
  便宜一点儿。就像我身体里攒下的激情
  有时多一点儿,有时少一点儿
  
  这是四个乘客的费用。为了去
  赴一场久违的盛宴,我愿意这样奢侈
  愿意让这不合法的营生
  把我带到一个深渊
  
  这个夏天深不可测,由此
  我平淡的人生多出一段时间和历史
  那些时日,我把返程车视为知己
  
  返程车司机像个密探。我看见
  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闪过他的脸颊
  好在,他总是不动声色
  
  这首诗很显然回到了具体的存在本身,没有超级所指,更拒斥了形而上的精神隐喻,它无需旁证,它直接就是。对生活的日常性却保持了智力上的体察和技术上的鸟瞰。德里克·沃尔科特在谈论菲利普·拉金时,曾说他“发明了一个缪斯:她的名字是庸常。”或许,后现代主义思潮影响下的诗歌创作,就是要把诗意从虚无缥缈的天国、彼岸、纯粹的抽象思考,拉回到此在的,世俗性的,人间情怀。倒不是说《返程车》沾了后现代抑或拉金的什么光,而是说诗意的回归可以背离传统、教条和文学史的框架。在这里,李皓寻觅到了属于自己的“庸常”,然后打磨擦亮了生活的尘垢,将自在自觉的情味浸润其中,获取了可贵的诗性开掘。
  与其说“返程车司机像个密探”,倒不如说这也是诗人写作动机深处的自况。像密探那样洞察、贴近、揣摩和剖解生活本身的谜团和困惑,意外与收获,恰恰构成了李皓目前为止全部创作的隐衷。
  细读李皓的这首诗,你会发现,作者巧妙而机智地运用了解构法,“时间和历史”这样的大词,按照通常主流的语境是关乎国家民族层面上的超级所指,而现在作者驾轻就熟地移植过来,用以言说一个小人物本身的生活遭际,就显得特别蕴藉和风趣,骨子里却又是对正统价值观的某种揶揄和颠覆。这不再是诗人西川眼里的“历史只记录少数人的丰功伟绩,其他人说话汇合为沉默”的英雄主义历史观,而是“沉默的大多数”开始寻找生活和命运话语权的直接告白和表达。
  用不动声色的“当下即是”的话语方式在心灵的低音区传递某些记忆或者往事里发酵沉淀的感觉和味道,构成了李皓诗歌的主基调。譬如《迂回》用身体经历的一次迂回的旅行,绕开了传统诗歌惯用的象征和隐喻,作者处理生活事件的态度和方法近乎禅宗式的顿悟和省察,以手指月,当下完成,而不再借助物象之外的什么启示之类来抬高升华诗歌的整体气象。
  
  感谢沈阳即将召开全运会,即将召开的全运会
  把沈阳打上了全封闭——沈阳的高速公路受了伤
  于是经过沈阳的人都躲得远远的,作迂回状
  譬如从长春回大连,只能绕道新民前往
  
  如果不是绕道,我不会在康平与雨相遇
  这雨,无限地接近无雨的辽西
  我在康平的一生咳嗽,朝阳
  你听得见吗?
      
  《迂回》写得朴素本色,但又是耐人寻味的。上面引述的开头两节已经给出了诗的大体运思路线。大诗人奥登曾经指认,诗人能够超然地观察生活的实质就是“对越来越少的东西知道得越来越多”。借着这种诗歌的写作观我们来审视李皓的《迂回》,便不难察觉到作者在诗的增减之道的辩证法上下了一番功夫。绕道而行,绕出了诗情和诗意,这或许是当事者最初无法预知的。路途增加了,迂回多了,但是故事及其寓意并未少,少的只是忙碌中的仓促、茫然和惯性的无动于衷。可不可以这样说,在我们这个追求加速度的年代,人要活得慢一点或者洒脱一点,用功利主义的角度看是悲哀无奈,但要是以诗意本身而言,绕来绕去的慢,可能正是灵感降临和抵达时需要准备的陪衬和铺垫。
  你看在这首诗中,正是迂回的慢,绕不开的慢,将作者的直觉和质感的笔触伸向了浑然苍茫的人文地理时空,去捕捉那始料未及的美。于是他爽意地发现了彰武的风车辽阳的大雨鞍山的冰雹的魅力所在,尾声接叙一种湿漉漉的怅然:“索性逗留把酒喝透/ 鞍山站的汽笛终于有了回声,/伤感是今夜的沈阳”。
  在此,李皓的诗歌获得了一种绕来绕去的美感。当人因为直接的速度和效率从而丢失了自己和大地的亲切触摸稍作停顿的契机,一场偶然的变故却成全了心灵与身体对诗意的接纳、抚触和敞开。
  不必讳言,正是从《返程车》、《迂回》开始,我注意到了李皓作为诗人的存在,并且相信他在诗歌的探索之路上会走得更远。
  
2
  按照古老的诗歌传统和精神规约,诗言志成为创作的标尺。当然,究竟什么是志,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我比较认同多多的看法,“志是一个人身上没有实现的东西。”换而言之,是一个人正在实践的过程中意欲实现和达成的追求。
  如果从语言风格追求的样式上来考察,李皓的创作是在口语和书面语之间做两极间的奔突、盘桓和滑翔。这无疑形成了他的诗歌介于吟诵和默读之际的张力结构,其文本效果既是明白如话的,又是蕴蓄内敛的。不是抒情的咏叹调,但又充满了深沉浑厚的情感;不是剑拔弩张的锋芒毕露,却也不排斥刻骨铭心的讥嘲和自讽;看似随意漫不经心,实际上又别有心迹深藏若虚。
  近些年口语诗在中国诗坛走俏,“民间写作”、“草根写作”蔚然成风。操持口语诗歌的创作者对人生和艺术采取了低姿态的平视视角,其平民化日常化当下化的价值诉求对于先期诗歌(主要指朦胧诗和朦胧诗之后的“知识分子写作”)构成了异常尖锐和韧性的悖逆与挑战。不必讳言,北岛、西川、王家新、欧阳江河、张枣等一大批操持古典主义和现代主义诗歌美学精神的写作者,曾经以其根植传统、荟萃中西和容纳文学史模式的“大我”和“超我”写作,为汉语诗歌的自身更新换代尤其是与国际诗歌潮流的碰撞对接做出了卓越的贡献。但是在另一方面,由于他们诗学和诗作里普遍供奉着超验、形而上、终极所指、彼岸、神性等属于过度崇高的价值指向,因此他们的写作姿态大体是俯瞰和居高临下的,从而远离了诗意的世俗气息、民间气场和草民心态。当然,与这些人旗鼓相当另立门户的诗人海子,在写作崇高的抒情诗之际,也创造了不少经典的口语诗,——我本人就非常推崇他的《熟了麦子》,其中有“有人背着粮食 /夜里推门进来 /油灯下 /认清是三叔”之类朴素平实亲切的民间口语的活用。
  应该说口语诗的适时登场,开启了中国当代诗歌创作的新纪元。不过,与此同时,我们也不能回避口语诗过度泛滥的负面现象。因为诗歌的本质毕竟还是语言的炼金术,语言的现实感离不开精神的追求和心灵的超越性力量。
  如果明了此等情形下的中国整体诗歌走势,我想对理解李皓本人的诗歌追求就可以获得一种基础性的常识准备。毋庸置疑,李皓的志趣是要在口语诗这个边界与书面语传统迎面打个擦边球,以此做某些个人本位和兴趣点上的融汇化合。
  
  我就是要红给你看,你不来
  我就一直挨到冬天不谢落
  
  你与一群人,向东马屯走来的时候
  我的慌乱。隐藏在另一些苹果背后
  
  秋雨是谨慎的,它把天空洗得
  如此干净,不在河里留下
  一朵云彩的影子。只在眉宇间
  留一颗痣
  
  这是我区别其他苹果的
  唯一标志。稻草人认得我
  它不驱赶任何一只
  执着的鸟
  
  秋风说的都是闲话
  你在果园里逡巡,闻到的都是
  我的体香。你拍照
  背景里每一颗灿烂的果实
  都是我
  
  只是我在看你的时候
  你把目光投向更远的秋天
  空洞。却意味深长
             ——《苹果独语》
  
  在我眼里,这是李皓的代表性作品,从风格体式上看,打通了抒情和叙事的坚壁与隔阂,很唯美地完成了借物抒情言志的物态化转换。起笔就很俏皮,言为心声,兼具戏剧化效果,类似独白,情绪铺排的意味尤浓,有点自恋骄傲的的劲儿,同时落寞怅惘。而从语言语调上考察,《苹果独语》写得清新疏朗别致,臻于落落大方。美学家朱光潜在《诗论》中曾说,“诗的音节应该带有若干催眠性,使听者忘去现实世界而聚精会神于艺术的美……”。就此衡量,这首诗带有歌的味道,读来朗朗上口,内在的节律充满音乐性,毋庸置疑,它写出了口语的美感,同时还濡染上书面语的优雅蕴藉,算得上李皓本人的上乘之作。
  由于口语诗用语多趋于日常化家常化,如果任其泛滥不加节制,很容易落入浅薄直白味同嚼蜡的境地。而富有生命力的口语,则离不开个性的口吻个人化的情调,是诗意本身的天然喷涌和自在流露。读李皓的一些比较成熟的作品,我们会对诗歌用语的弹性和丰富性产生特殊的玩味与揣摩。
  在《我得坐车去一趟普兰店》里,作者游走于故乡地理的痛楚揭示和呈现中,——“在东北师大读研时 /我是辽宁人 /在鞍山沈阳当兵时 /我是大连人 /在大连做记者时/ 我是普兰店人/ 在普兰店工作时 /我是墨盘乡人”,如此回环往复的叙事语态,鲜活地勾勒了游子与故乡的“此在”关联。我想,海德格尔的“此在”恰好道出和直击了人的境遇的当下性和存活之根的状态。在李皓的诗里,他的个体身份直接维系着与每一个故乡的亲缘纽带。无论放大还是缩小,人得离乡思乡再回乡,这是诗人的漂泊,也是这个时代人们背离故土的阵痛性经验。而李皓甚至用充满孤愤的口气痛彻淋漓地诉说道:“想写诗就回普兰店去写”,这当是口语里弥漫的生命痛感和回荡着人生苦楚意识的张力所在。海德格尔说,语言破碎处,无物可留居。人与思的关联是要在语言里筑造。那么,李皓诗歌筑造的恰恰是心灵的归乡和返乡。正是在此,我们要分外留神一个诗人的精神领地和背景,否则,他的劳作就是无根的,浮萍般的不着边际。
  
3
  “他乡是一个受伤的词”,像中国当代众多怀有集体乡愁的人一样,李皓在诗作《雪落他乡》里的情结,弥漫着一种根深蒂固的古典诗化气质,在梅花、河流、废墟、眼神等等凝固却也飘逸,承重却也失重的诸般物事里,他的诗句充盈着凄怆的悲凉,洞彻的怜悯,故乡是绝尘而去的美,如同一个“虚的背影”,就像高蹈着生命灵性的女人,让你为了忘却,“可能需要用尽一生的力气。”而在《秋天的镰刀》里,作者恢复了从乡间泥土中跋涉出来的游子回归故园、“辨认模糊的心灵纹路”(芦苇岸语,参见《执念于修复时间破碎的秘密》)的原乡性记忆,那是“刀刃上的锈”,渗透着劳动的辛苦,汗水的涩味和精神经过打磨后的钝痛。“镰刀在水的抚摸中亢奋起来”,读着这样流淌着乡土之魂的血泪倾诉的行文,我们的内心是不安的,惶惑的,茫然的,同样也是凄凉的。当诗人写道:“金黄的田野 /那是分娩的母亲不再隆起的腹部啊”,相信有过乡村生活阅历和经验的人当会为此震撼莫名。
  还乡的路是苦路,是歧途,为还乡而作的歌,当然就是安魂曲,亦是赞美诗,是带泪的低吟,是无告的祈祷。而我们之所以需要还乡,只因为我们已经在城里找不到自己的根和脉。于是有人才说,“心灵与农村的软”与“生存与城市的硬”就是如此充满悖论地进入了生活,进入了写作(霍俊明《没有诗歌,就没有未来》)。实际上,一个有过乡野生命历程的人会把城市当成永久的客栈,而家却是在异乡,——在炊烟和土坯炕的尽处,在田野、星光和马嘶牛哞形成的交响的颤音里,形成刻骨铭心的符号般的存在。
  李皓诗歌最令我为之动容之处,如果单就精神状态而言,就是他的乡土感,撕裂的乡愁理念和充满字里行间那无处不在的鲜明的主体感性意识,具体地说,就是归家的乡愁与无处可归的落寞。而李皓写作的低姿态和虔诚的愿力,又给他的作品带来了倾诉般的美。倘若用海德格尔的经典词句表明,就是“向朋友发出的交谈邀请是与异乡人的步伐的悦耳之声相符合的”。
  老实点说,这个年代的中国诗歌由于过度知性,崇尚解构和冷叙事而显得热度不够,温情不足,因此打动人的作品越来越少了。这也就是余秀华在2014年春天带给中国诗坛一次强刺激的震荡的缘由所在。我不认同沈睿女士将余秀华视为当下中国的狄金森,那样的过于高估是不恰当的过度阐释。但是,余秀华诗歌里散发出来的乡野之美,放浪之情,质朴之心,却依然构成了这个年代特殊的文化风景。
  同样我之喜欢李皓的一些创作,从根源上来说,也因为他的娓娓倾吐的语调某些时候会打动我内心的某个角落。那是“向朋友发出的交谈邀请”。在一个人心越来越趋于功利和冷硬的年月,我以为温情才是真正的奢侈。
  而保持这样的一种充满倾听与呼应感的心态和心境,再来读《母亲节的雨》,就是一件相当有意思的事情。
  
  像这样下了一整天,总也不停的雨
  一样,我的借口没有节制
  而城里和乡下,我和母亲
  其实只有一滴雨的
  距离或者隔膜
  
  我的心隐隐作痛!诗人李犁
  正走在回家的路上,据说只是为了
  “在雨来之前盖上酱缸”
  而我却像只困兽,面对窗棂上的雨水
  我开始关心母亲的草垛
  
  那淋湿的柴火在灶膛里焐出的浓烟
  总是与一串剧烈的咳嗽拴在一起
  母亲的气管炎,让我愈发
  迁怒于自己总是说不出口的
  那一句话,甚至一个字
  
  这首诗的亲和力感召力直抵心扉,不言而喻,这是目前我所能看到的李皓作品中可以用“灵魂的音乐”来形容的一篇力作。儿子的心跟母亲的生存状态紧紧纠结在一起,隐隐作痛中的惭愧内疚,直接逼视着我们所有人的内在自我。一首好诗在我眼里,大概应该拥有一种向生命根部开掘叩击的力量,在某个阅读的间歇,让领受者获取到情怀和信念的滋养,从而唤醒了内在自我中被麻木和沉睡的部分。
  《母亲节的雨》借助一个特殊的日子,借助“雨水”这种最易于催化人心灵敏感度的意象,将城里和乡下的空间距离压缩为零,将农家生活中出现的酱缸、草垛、柴火、灶膛、浓烟等物事极具情感张力地串联起来,用以烘托点染乡土和母爱的难以割舍的因缘。更关键的是作者写出了儿子不知道如何向母亲倾诉自己的关心与系念的尴尬。中国血缘伦理缔造的文化语境制造了孩子跟母亲的既亲密无间同时又无法诉诸表达的两难,——张爱玲女士从前就曾指出,在咱们中国,说“妈妈,我爱你”之类的话,好像很难出口。当然过分含蓄的民族性格终于在时下的新新人群那里有所改观。但是,我们读李皓的这首《母亲节的雨》依然会发自内心地感动,这种丰富而细腻的情怀,跨越了城市和乡村的空间阻隔,消除了灵魂的孤寂与落寞,打开了儿子通往母亲情感世界的障壁的门禁。
  渴望在故乡的诗意栖居的旅途上寻觅人性本真的回归和福至心灵的发现,构成了李皓诗歌中异常隽永的成色和本色。按照诗人哲学家海德格尔的看法,“诗人的天职是还乡,还乡使故土成为亲近本源之处。”海德格尔还说,“那些被迫舍弃与本源的接近而离开故乡的人,总是感到那么惆怅悔恨。”而这也是诗评家霍俊明言及的“心灵与农村的软”的永恒寄予的精神背景所在。毋庸置疑,城市化浪潮中涌现的工业和后工业文明以钢筋水泥的硬结构和机械化流水线的强力意志完成了对原始乡愁的盘剥、挤压和变形。技术时代,人心浮躁,功利至上,使得许多诗歌写作者成为了灵魂疲于流浪内心横遭放逐的“异乡人”,他们只能在与诗的短暂相遇和叠合里,用乡土社会已然苟延残喘的微弱温情、礼俗传统和血缘纽带,构建起通往诗歌本源之处和达成心愿和解的乡情驿站。
  起码在诗人的眼里和心目中,故乡故土故旧,依然可以承载和安置自己那越来越趋于失魂落魄的夙愿和心结。对此,李皓的《秋日还乡》,又一次让我们领略触摸到一种类如叶赛宁式的奔涌不息的文化乡愁的回味与记忆。
  
  那落光了叶子的树,是在
  向故乡举手投降么?
  那无法克制的山一程,水一程
  无非是想把自己归还
  在一条路的尽头
  在一棵树的根部
  除了一枚飘零的落叶
  除了一个虚晃的身影
  比晨雾还淡,比炊烟还轻
  比初恋还可有可无
  那收割后的田野空空荡荡
  那被遗弃的秸秆无人收场
  相比于一枚落叶,它们
  更加容易被人遗忘
  因为它们不曾拥有一个
  朗朗上口的乳名
  而村口的三叔二大爷
  稍作打量,轻易就认出了我——
  呵呵,这不是秋生回来了么?
  
  当然,叶赛宁的诗歌属于个人抒情序列,面对着即将消逝的故土文明唱出了内心的挽歌般的苦涩而悲凉的衷曲,使得大自然那美丽的风物和死气沉沉的现实生活形成了错位和对比,有人用甜蜜的怨诉来形容其风格。相比之下,李皓的还乡诗则更多浸染了一层疏离之后的亲近,充满了异乡游子重返故园时对于归属感的迫切体认和寻根意识。尤其是诗歌结尾处关于老乡亲用乳名呼唤自己的朴实描写,确立奠定进而完成了一个精神漂泊者的还家仪式。这是诗人李皓乡土情怀的一次洗礼和再生,正如智者所言,“诗并不飞翔凌越大地之上以逃避大地的羁绊”,诗将人带回大地,“使人属于这大地,并因此使他安居。”
  总体来看,李皓的诗歌立意和主题是发散性的,他应景及物,感怀诸多人间情思,游走于心灵的千姿百态的摹写和再造(这在后文将有专节论述),但是,其作品中如果说已经构成了艺术风格中比较持久和有震撼力的存在,我以为非乡土乡愁写作莫属。衷心希望他在这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生命深水区继续用心汲取,当能领受一份丰盈的馈赠。
  
4
  实事求是而言,李皓已然通过他的一系列诗歌创作建构了一个容量丰富品种杂多的能量场,一个精神取向相当开阔的心理的乐园。他的诗意写作从题材立意角度考察,是多个层次多个向度的综合杂交。他既写故土情思,也写都市人的现代生存焦虑,既写儿女情长的幽怨缠绵,也写深深的母爱和父爱,既留恋自然山水风物的多姿多彩,又对文明异化的人际冷漠和伪善展开微妙的反讽和精到的透视与剖析……所以我说他的诗是染于尘又不落于尘的拼贴合成。在他对生命自身诗意的不懈追寻、历练、打磨和再造的过程中,能够发现一个诗人在现代社会日益功利化碎片化复制化的复杂境遇下而采取的一种低姿态的迂回式的反抗、拒斥和坚守自己心灵信念的孜孜以求。
  譬如,他在《天籁》中就营造了一种遗世独立的气场和美丽缤纷的生命幻境。
  
  一片叶子对另一片叶子的摩挲
  一串火苗对另一串火苗的舔舐
  一颗星星对另一颗星星的凝视
  一滴水珠对另一滴水珠的冲撞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遗忘
  
  其实真正的反抗和拒斥,不一定就是剑拔弩张你死我活状态上的,有时候和风细雨般的离弃和省思大概更能充满诗性的色彩、光泽和弹性。
  这首诗从技法上看,用了简笔和空白,凝练而持重,蓬勃也散淡。
  也许真正好的诗的诞生,不如说是心境的传神书写,气韵的自然生成。深谙此道的大诗人多多曾经说过,“意象是留白的最好的方法,逻辑的东西全部省掉,呈现意象。”李皓的《天籁》言近旨远,用很少的笔墨表达了很多的东西,验证了诗歌创作上的“少就是多”的辩证思想的伸缩性和自由性。
  值得指出的是,在李皓泥沙俱下参差不齐的作品里,像《天籁》这么有显著审美活力和弹性的精品还是显得少了些。好在他还在跋涉之中,当有很长一段创作的摸索和尝试的过程要走,为此我们可以期待他的不断探索和超越。
  其实,对于我本人来讲,很看重李皓进入诗歌情境的体验性生成和省察观照的方式。倘若从写作的切入角度上考虑,我觉得李皓的写作多是感遇诗,即兴诗。通常采用短平快的直接处理当下呈现的范式,将瞬间的诗意提取贮存,形成精神上的微型雕塑一般的结晶体。
  而从诗歌创作的类别上考虑,他近年的作品显然已经远离青春期写作的原发性冲动而日益走向饱满浑厚质朴深沉的继发性创作,其特征是锤炼文字、锻造意境、融汇口语和书面语的成功嫁接与转换、发掘诗歌内在上的张力和平凡中寄予灵性和神奇的诸多可能。
  在咏物中感怀,抑或在感怀中咏物,李皓近期的诗越发善于从身边的物事琐碎里开掘生发诗意的透视感和心灵塑造的力量。譬如,他在《爆竹》中这样写道:

        这一刻告别低眉顺目
        那些内敛、隐忍、中庸的美德
        就让它们道亦无道
        让它们魂飞魄散,如雷贯耳
        让我断喝一声
        快意恩仇,在冬天的旷野里
        大开大合,没有任何顾忌
        小人们都做鸟兽散
        晦气,沮丧,窝囊,敌意
        都灰飞烟灭,至少也把它们
        赶进冰雪的负面,杀绝
        任其躲进阳光
        照耀不到的地方
        戚戚焉,或者安乐死
        而我,我们
        终将在一次自我分裂中
        实现再生,或者重生
        而那一声脆响
        道不尽的心酸与卑微
        也终将,自消自灭
  
  这里,诗人托物言志,明写爆竹的破裂,实则寄寓着人格的觉醒和重生。这是对中国古典人文传统的遥相呼应。从陶渊明的咏菊花到陆放翁的咏梅,从于谦的石灰诗,到郑板桥的写竹,文人常常会把心里的情结和郁闷,难酬的壮志和孤愤的坚守,通过对自然物象的摹写再造,进而化腐朽为神奇地释放表达出来。我读李皓的《爆竹》,就联想起生活腹地常常涌现的不和谐音,念及人事的龃龉世故的撞击,不都像爆竹炸开一样迟早会以可笑的方式收场。自嘲也是反讽,走出负面就是正能量,人生的苦果一旦用诗意的解构来品尝,此类作品如果不是似曾相识境遇下的亲历者当不会觉得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
  再如《哭泣的玉米》:

         一株干枯的玉米
         把我的心收紧
         那打了绺的叶子更像鞭子
         一遍遍抽打着无辜的风

         面对着滚烫的土地
         我多么想大哭一场
         然而对于命运的安排
         我一再打蔫

         我矮小,我无法分孽
         我甚至无法孕育一穗乌米
         我短暂而焦渴的一生
         像极了村里某个留守的老汉

         哪一朵乌云不是假模假式
         哪一个滚雷会是眼泪的出口
         一滴雨改变了玉米一生的走向
         一粒玉米让整个夏天无法收场
  
  也许,《哭泣的玉米》貌似写玉米,实际上不也别有寄托地道出了更复杂的人生命运?那干枯的玉米,无奈而寂寞的表情,甚至让我想到历史和生活中曾经出现的许许多多无辜者的备受凌辱和摧残的记忆。
  “哭泣的玉米”这个意象来得很意外,也很自然,仿佛具备了岁月的丰富的杂质,浸润了大地、空气和阳光的哺育滋养,但是仅仅因为缺少一滴雨,它便怀揣着无限的伤感和遗憾悄然脱离了生机活力和自然的秩序。
  在这首写得有些激动甚至粗犷的诗里,作者处理物象的思维方式却依旧柔和细腻,李皓几乎把灵魂中不对位的两极取向,统一到了一个浑然一体的引力场中,进而完成了诗歌美学的弹性跨越。说句心里话,《哭泣的玉米》让我看到了李皓作品中最丰盈和结实的部位所在。疼痛的地方其实也最柔软,充满温情甚或柔情的角落,诗歌的翅膀也才会绽开得舒服自在。如果说,《爆竹》还是单一语境的写作,《哭泣的玉米》就是复调的,甚至多声部的咏叹调了。它海绵吸水一般的吸附性力度和质感,让我们反思和体味到人的命运,历史的境遇中那些只能意会不可言传的芜杂内涵。
  
5
  通过历年持之以恒的积累和韧性的坚持,李皓的诗歌写作获得了长足的进展,——以我的一己之见,他当然属于在好诗人之列的诗人。海德格尔当年说过,运思的人越稀少,写诗的人越寂寞。今日中国诗坛,由于诗歌门槛太低,以至于随便把什么能够操持分行排列的写作者都妄加称呼为诗人。其实,诗的过度泛滥却恰恰反证了诗意的稀少。
  美国大诗人罗伯特·佩恩·沃伦曾经说过一句风趣的话,“一首诗读罢,如果你不是脚趾都有感受的话,那不是一首好诗。”而我读李皓的《哭泣的玉米》等作品,我能触摸到心灵深处疯长的经验、阅历和欲望。
  这个从普兰店出发的诗人,在大海的波涛里历练了诗的韵脚,在军营之旅中懂得了呼吸的节律,在新闻记者训练有素的视线里,获得了敏锐的触觉。尽管他也还存在许许多多的未遂之意不足之处,譬如,他的诗有时候过于贴近生活的表象而没有足够的沉潜打捞,诗的格局还有待舒展、升腾和开放,遣词造句如果再适时加入一些草莽气中的书卷气,是否诗歌的整体感觉会更加落落大方,意味隽永?倘若在他的乡土乡愁里再添加一层文化的情韵,那么这不就构成了立体的精神的乡愁?
  当然,就总体的创作进境和成就来说,李皓的诗歌至少为我们提供了如下的个性写作的特质。
  在叙事和抒情的杂糅兼备里完成心灵的发现和创意;通过口语和书面语的对接融汇,找到诗歌语境上的张力及美感;置身城乡文明对峙重组的精神境遇渴求灵魂获得自身救赎和整合的可贵尝试与探索;追求诗的形式上的轻盈、飞动与内在气韵上的雄浑沉静相统一和谐的有难度的表达和诉说……
  凡此种种,不难看到,李皓的雄心勃勃的转向及其成长,如果藉以时间的打磨、淬炼和洗礼,其潜质和可塑性,应当说值得我们为之翘首以待。
  最后我想说说,个人化和非个人化在诗歌写作中的辩证关系。
  毋庸置疑,诗人在创作中表现自我当然至关重要,但若是时时处处皆自我,那样的个人化大概也很难成就经典佳作。李皓的诗里有自我,但好在并不令人讨厌腻烦,唯因那些自我,更易于跟自然外界达成高度的默契与化合。一个高明的诗人是借助万事万物说自我,于是偶尔才会触及到灵魂的自我和诗意的源头。
  重要的其实不是你要发出声音,而是诗要你发声,这是诗的非个人化的存在价值。
  李皓前面的路还很长,从探索和寻觅的角度说,他的迂回之旅,某种程度就是向未知的探测,是向旧我的挑战和跨越,从而走向一个多向度可能的新的诗的路标。
(编辑:moyuzh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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