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军事文学的断想――兼谈2015年军事题材中短篇小说
发布时间:2021-08-20 来源于: 作者: 马晓丽 点击数:次
期 待
《怎样去讲一个真实的战争故事……》是《士兵的重负》中的一个短篇小说的篇名。记得当初看到这个篇名时我有点诧异,这也太不像小说了。于是我没急着读,先猜测了一下,设想在这样一个题目下作者想讲些什么?会讲些什么?能怎样来讲?这是小说引起我兴趣时,我常喜欢做的一个小游戏。大致想过了之后,我就带着期待开始了阅读。然后,我就发现我被这个叫蒂姆·奥布莱恩的家伙给涮了,我的所有设想连边都没沾上。
我喜欢这种阅读感受,你被带入陌生的熟悉中间,随处可见迷惑的会意,想象不断被颠覆,期待不断地落空,常在某一个岔路口突然被作者打翻在地,然后狼狈地从地上爬起,这时,你就会忍不住钦佩地朝作者瞥上一眼,在心里为人家喝彩,同时也暗暗地为自己的俗常思维感到羞愧自卑……这就是好小说的魅力,这样的阅读实在是一种享受。
我们期待2015年的军事文学年选能收获更多这样的中短篇小说。我们的期待是有理由的,2015年是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而中国的抗日战争无疑是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重要组成部分。在那场战争过去了70年后的今天,在一个民族回望战争的日子里,文学的目光自然是不可或缺的。这期待并非为迎合纪念日等功利趋附,并非希望作家盲目蜂拥而上,都挤到这个时候去奋笔“抗日”,只是希望在这样一个特殊的年份,能有更多的战争文学思考得以迸发,能有更多的战争题材积累得到释放,能有更多优秀的战争题材小说出现。
表 达
“……他们留下了什么,可是你竟然没有合适的思想,也没有合适的语言去表达。”这是西元在中篇小说《死亡重奏》中发出的感慨。《死亡重奏》是2015年军事文学中短篇小说的重要收获。在这部直面战争的小说中,西元把一场残酷的阵地阻击战写得神思灵动,飘逸飞扬,如同摄影师般不断地变换角度,拉伸镜头,极具质感地为我们展示出一幅幅“战壕里的真实”。
但就在我被西元那充满战争美学的描述所吸引、饶有兴味地沉浸其间的时候,西元却突然从战争情境中抽身出来,站在了尸横遍野的七号高地上,站在了惟一幸存下来的新兵二斗伢子身旁。西元和二斗伢子一起,默默地看着连长魏大骡子跌坐在手榴弹木箱上的半截身体,看着那血肉中露出的几节脊梁骨和缠成乱麻的肠子,看着连长身后的战壕壁上挂着的密密麻麻的碎肉、牙齿、半块耳朵、几缕头发……面对这个吞噬了一个连的鲜活生命的阵地,面对无名的魏大骡子们和无数不被记忆的牺牲,西元满怀愧疚痛心地说:“他们承载了历史前进当中最刻骨铭心疼痛的那部分,但他们没有面目,没有声音,也不能为自己辩护,他们一次又一次从土地中站立,又在土地上倒下,你一次又一次看见他们觉得似曾相识,却一次又一次与他们擦肩而过。”
此刻,我清晰地看到了西元眼中的泪水,真切地体会到了他写作至此时内心深处感受到的那种痛。是的,无数没有记载的牺牲,无数没有名字的生命,他们的确留下了什么,常在某个不期而遇的时刻,令我们怦然心动并隐隐作痛,但我们却一直苦于没有合适的思想,也没有找到合适的语言去表达。
这是西元的困境和无奈,这也是我的困境和无奈,这又何尝不是我们军事文学面对的困境和无奈。
真 实
在提到“战壕真实派”时,我们通常会想到什么?是会想到从邦达列夫到格拉宁等一连串战壕真实派作家的名字?还是会想到从《营请求炮火支援》到《我的中尉》等一连串战壕真实派小说的名字?
其实,越来越多地提及这一军事文学流派,是因为我们自身在发生着悄然变化。
过去,虽然我们也认可“战壕真实派”通过关注普通人的命运,描写普通人复杂细腻的内心活动,道出了战争的真实。但我们还是更愿意强调他们过于看重肉眼所见的真实,过分渲染战争的残酷、恐怖,人物缺乏英雄主义激情,只剩下求生的本能,显得猥琐。我们认为他们在创作思想上存在着“非英雄化”倾向和“自然主义”倾向。
如今,我们的目光也不再单纯地追求宏大,开始越来越关注普通人在战争中的真实命运,越来越关注个体生命在战争中的真实价值了。刘跃清的《我的战友李克勤》写的是一个被解放的老兵油子;朱 鸢的《证明》写的是一个与父结仇一心想逃回家寻媳妇的俘虏兵;李进祥的《讨白》写了一个从战争中逃跑的弟弟和一个为此追杀弟弟12年的哥哥;萧笛的《冰河》写的是一个流落民间处境悲惨的抗联女兵;裴指海的《士兵与蚯蚓》写的是一个分别被敌人和自己人两次处决又两次私放掉的女兵……
在通往真实的这条路上,我们的军事文学是绕得太远,走得太久了。这条路太泥泞,路上的荆棘太多,一不小心就会踩进泥坑,就会被划伤,我们因此而一直步履蹒跚。时至今日,我们也不敢说自己究竟抵达到了哪里。有时候我们以为自己抵达了,但只要向前看一眼,就会感到不安,就会发现前面的路还有很远。多年前我读《骑兵军》时就有过这种震撼。为此,我曾写过一篇小文《令人不安的巴别尔》,我在文中说——
巴别尔为什么会令我如此不安?是真实,我想,是弥漫在书中的那种令人窒息的真实。
但让我想不明白的是,真实,正是我所一直追求的,与我的创作观念并不相悖,我怎么会为此不安呢?难道我的真实与巴别尔的真实之间存在着某种差异?换句话说,就是我的真实与巴别尔的真实不在一个层面,不是一个维度?想到这,冷汗就止不住地从毛孔间渗了出来。
的确,现实中的确存在着很多种的真实。这些真实有大有小,有重有轻,甚至有真有伪。而不同的作家是会撷取到不同的真实的。虽是取自于同一棵现实之树,摘得的真实之果的质地却各不相同。这其间的差别恐怕不在于运气,更不在于技巧,而在于眼光,在于境界,在于隐在眼光和境界后面的那个主宰着你的心灵。
真实,是需要用心灵去感知的。你的心灵有多大的容量,就能感受到多大的真实;你的心灵有多重的质地,就能感受到多重的真实。从这个意义上讲,没有外在的真实,只有心灵的真实。因为所有表现出来的真实都不再是原本意义上的真实了,而只是再现的真实,是用心灵体察出来的真实,是用心灵虚构出来的另一种真实。因此,心灵的挣脱和修炼在此就显得格外重要了。
伦 理
战争伦理大概是在诸种伦理中最为复杂、最难界定的一种了。
麦家在《日本佬》中,把人性人道和民族气节作为一对矛盾,不动声色地呈现在我们面前。我们一时不知道该站在哪一边,是站在救了落水的日本小孩的父亲一边呢?还是站在认为此举辱没了家族尊严愤而自杀的爷爷一边呢?面对这样的现实,我们太想找到一个更为宽容的伦理立场了,我们谁也不想伤害。
看上去,这似乎是一个民族气节与人性人道心灵交战的故事,但父亲和爷爷、人性人道和民族气节之间并没有发生直接的冲突。父亲救那个孩子只是出于最本初的人道动机——不能眼看一个孩子淹死不救。情急之下的父亲眼中看到的孩子,是没有日本人、日本大官这类前缀的,父亲看到的只是一条性命,一个落到水里奄奄一息的孩子。爷爷自杀的心理动因较为复杂,这里有国家仇恨,有民族气节,有家族尊严,加之那样一个荒诞的社会政治背景,以爷爷那副秉承古风的刚烈性情,自然难以承受汉奸父亲的名声,难以承受令整个家族蒙羞的屈辱,在这样的情势下,爷爷是断然不可能活下去的。
如此看来,这又像是一个生存尊严的故事了。但若细细掂量还可能看出,这是一个特定历史时期的社会环境扼杀人性的故事。当然,也不排除另外一种可能——这其实是一个寻常百姓为文化所制囿,舍身做了文化烈士的故事……有了这么多的可能性,自然就为阅读提供了多维度的思考方向。这就是了,这就是小说的多义性,这就是多义性的小说带给我们的审美享受。
2015年的许多战争题材中短篇小说都触摸到了战争伦理:刘照如的《蓝头巾》中那个不忍杀戮而最终自杀的小日本兵;裴指海的《士兵与蚯蚓》中那个私自放走“叛徒”的保卫股长,和那个私自放了女八路的日本小队长大岛健二;任珏方的《雪映坡》中那个出色的枪支机械师17号囚徒……
伦理是战争题材小说绕不过的命题,只是伦理需要悉心把握,把握得好它能带着小说飞翔,把握不好反会适得其反影响小说的质量。奥布莱恩在《怎样去讲一个真实的战争故事……》中说:“真实的战争故事没有概括和归纳,它们不沉湎于抽象概念和分析。”对此,奥布莱恩用了这样一个比喻,他说:“在一个真实的战争故事里,即使存在所谓的道德,它也像织布的线,你不能把它拉直”。
是的,如果硬要拉直,线就会绷断,就会影响整块布的质地。
叙 述
一条凶悍的阿尔泰尔猎犬,竟有着一个轻巧的名字“茉莉花”。当这条黑狗出现在峨眉镇后,几乎什么也没做,各方的心态就开始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徐贵祥善于讲故事,他以一条狗为牵引,在峨眉镇布下了一个局。这个局里有世豪中学的校长庄临川,有带队进驻峨眉镇的河岸中佐,有镇上的头面人物袁芦轩,当然更少不了那些狗:“茉莉花”、“峨眉狗”、“瀑布”、“雄狮”、“狂飙”。峨眉镇不是前线,不是兵戎相见的战场,所以这个局里展示的其实是人性和人的心理交战。狗在这里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作为峨眉镇各类人等的心理外化,它们在不同情境下展现出或本能、或卑琐、或高贵、或残暴的人性。以狗喻人,徐贵祥既调动起了读者的阅读兴趣,又省却了呆板单调的叙述。
我们的小说已经越来越重视讲故事,越来越会讲故事了。
西元把一个关于战争与死亡的故事讲得如交响乐般跌宕,如重彩画般斑斓;刘跃清把一个俘虏兵的故事讲得绘声绘色;李进祥的讲述里有一种宗教般的从容;朱 鸢讲故事的口气老到且饶有趣味;任珏方的故事中弥漫着沙漠一样的迷惑;张子影的故事里浸染着江南湿濡的潮气;曾剑的故事温和而忧伤;赵宇的故事真切而细腻……
我们的确需要好的故事,只是好的故事真不一定就是好的小说。常有这种情况,我们津津有味地捧读一个故事,这故事写得很有意思,很吸引我们,但越读下去手中的分量就变得越轻,读到最后竟如烟灰般随风散尽了。
为什么?我们究竟忽略了什么,让一个故事在我们的笔下失重?
也许,我是说也许,是我们忽略了精神叙述。
是的,精神叙述。
精神叙述是一个与我们自身的眼光、境界、心灵、格局息息相关的命题,是主宰我们高低成败的命门。说忽略其实是给自己留面子的说法,虽然我们有时在叙述故事时,会迷失在小说情节的辗转设置里,丢掉了精神叙述的线索。但更多的时候,我们没有能力捕捉到那个构成精神叙述的魂。因为我们自身的精神向度不够,所以没有合适的思想,也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去进行精神叙述。
重 负
奥布莱恩在《士兵的重负》中,不厌其烦地介绍士兵的背囊里都装了些什么,除了武器弹药装备外还有哪些个人物品,一共有多少重量:中尉克罗斯一直带着一位名叫马沙的姑娘的所有来信;大个头的多宾斯带着桃子果酱;讲究野外卫生的詹森带着牙刷、牙线和几片小香皂;胆小的拉文德带着镇静剂和六七盎司的上乘毒品;桑德斯带了些避孕套;鲍克带着一个日记本;基利带着漫画书;基奥瓦带着一本他父亲送的插图《圣经》……他们还带着一些具有迷信色彩的物品:克罗斯中尉带着他的好运鹅卵石;詹森带着一条兔子腿;鲍克带着一个从尸体上割下来的大拇指;多宾斯带着女朋友的连裤袜并把它围在脖子上作为安慰……除此之外,他们还带着一些更为沉重的东西:他们带着自己的声誉;带着士兵最大的担心——羞愧;带着人类几乎不能抑制的共同秘密——懦弱;带着可能会死去的那些男人身上存在的所有感情包袱:悲痛、恐惧、爱情、渴望……
精神是无形的,但是,这些有形的物质却有着自己的质量和特定的引力,他们是有形的重量。奥布莱恩说,在许多方面,这是所有负担中最重的。
我于是仿佛看到了自己。我想,其实我们都是士兵,我们都有背囊,我们背囊里的东西虽然各异,但最重的那部分无疑都是精神重负。在我们的精神背囊里,塞有很多影响着我们、阻碍着我们的重负。有些是我们已经意识到或正在逐步意识到的,但还有许多是我们没有意识到或没有能力意识到的。背着这样的重负,必然会影响我们在军事文学的道路上前行。所以,我们只能不断地清理背囊,同时还得不断地充实背囊。实际上我们心里都清楚,我们再怎么清理,也减不掉背囊的重量,只能提高背囊的质量。
永远负重前行,这其实是我们无法回避的宿命。
那么好吧,就让我们坦然接受吧。
谁让我们加入了这个队伍,谁让我们是士兵呢?
(编辑:moyuzh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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